作者:山佳
一
小時候,爸爸帶我去新華書店,我為自己選了一本《城南舊事》小人書,是黑白色調寬銀幕的那種。封面上是沈潔飾演的英子,明亮的大眼睛深深地凝望著你……
其實,我已看過影片,因為喜歡,仍讓爸爸買下。
后來,影片獲獎,電視里總播放有關影片的解讀,我目不轉睛,還是喜歡。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帶著淡淡憂傷的一曲《送別》,貫穿著整部影片,讓我知道了李叔同的名字。
導演吳貽弓,通過英子好奇的眼睛,展開一個個情節——
張閩飾演的瘋子秀貞,因失去女兒,而精神失常,是英子幫她找回了孩子。她抱著妞兒大聲地哭喊:“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門外瓢潑大雨。
張豐毅飾演的小偷,坐在亂草叢中,與英子聊天:“我弟弟學習可好了!”
“雞蛋雞蛋殼殼兒,里頭坐個哥哥兒,哥哥出來賣菜,里頭坐個奶奶……”,鄭振瑤飾演的宋媽,一邊哄著孩子,一遍遍地說著童謠。
“小栓子來了,你們可別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頂能笑話人!他是鄉下人,可土著呢!”
至今,我還記得話外音:“一個高級知識分子飾演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媽子……“當時,我的嘴都張大了,哦,是嗎?現在想來:真為老一輩藝術家的表演功力折服!
影片最后,英子的爸爸英年早逝,宋媽坐在毛驢上隨丈夫回鄉,英子的媽媽帶著孩子們坐在人力車上,漸行漸遠……
我牽掛著英子:后來的她怎樣了,回到臺灣老家了嗎,生活得好嗎?
童年記憶中的《城南舊事》,封存在此。
二
數年后,又是在新華書店,看到長江文藝出版社出品的“臺灣當代著名作家代表作大系“,我選了兩本。其中一本,就是林海音《金鯉魚的百裥裙》,因為“英子”情結,因為牽掛。
沒有照片,只有小傳,節選部分——
林海音,原名林含英,祖籍臺灣苗栗,1918年3月18日生于日本大阪,三歲時曾回過臺灣老家,五歲時隨父母移居北平。1948年底返回臺灣。
三
海音先生曾說——
我是由中國大陸移民臺灣的第七代。父親煥文先生生于書香之家,在漢學和民族意識熏陶下長大成人,卻在師范學校接受日文教育,所以他是臺灣日據時代的一位兼通中日文的知識分子。父親本是廣東蕉嶺客家人,在臺灣板橋娶了我的母親黃愛珍女士。不久以后到日本經商,在大阪生下第一個孩子,取名”英子“,那就是我。
我三歲的時候,全家返回臺灣,但是日人治下的”皇民“生活不好過,我家終于在先父的主張下移居北京。在這兒,開始了我成為一個北京小姑娘的生活,我開始穿著打了皮頭兒的布鞋,開始穿襪子,開始喝豆汁兒,開始吃涮羊肉……
英子的爸爸和媽媽很愛孩子,十年里生了七個孩子——五個女兒,兩個兒子。從三妹燕珠開始,凡在北平出生的都帶有“燕”字,燕生、燕瑛、燕玢和燕璋。
爸爸似乎特愛搬家,從謙安客棧、椿樹上二條、新簾子胡同、虎南坊橋到西交民巷、梁家園,九年里頭竟住了六個地方。不論搬到哪兒,林家院子里,廊檐下總是擺滿了花,臺灣鄉親愛開爸爸的玩笑:“老林,你那么愛花,難怪生了一堆女兒!”
每年過年前,爸爸總要上前門“瑞蚨祥”挑一批料子,找來裁縫,為家人量身定做漂亮的新衣裳。一家人穿上新衣,上照相館照張全家福,寄給臺灣的親人。
1931年5月,爸爸病逝,年僅四十四歲。留下二十九歲的妻子及七個孩子——十三歲的英子、十一歲的秀英、八歲的燕珠、六歲的燕生、五歲的燕瑛、四歲的燕玢和兩歲的燕璋。
爸爸撒手而去,撇下年輕的妻子和一大群年幼的孩子,有太多的不舍與不放心。他死前交代,身后一定要回到家鄉。(1936年,堂兄阿烈從北平回臺灣。他帶著英子爸爸的骨灰,回到了家鄉頭份。)
英子記得——病中的爸爸就常常對我說,他如果死了的話,我應當幫助軟弱的媽媽照管一切。我從來沒有想到爸爸會死,也從來沒有想到我有這樣大的責任。
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天,英子瞬間長大了,幫助媽媽扛起了一個家。
她給遠在臺灣的祖父寫信——
以后您再也看不見爸爸的信了,寫信的責任全要交給我了。爸爸死后,只剩下媽媽帶著我們七個姐弟們。北平這地方您是知道的,我們雖有不少好朋友,卻沒親戚,實在孤單得很,祖父您還要時常來信指導我們一切。
爸爸去世沒多久,為節省開支,林家搬到南柳巷晉江會館。晉江會館可以免費居住,條件不錯,同院子的鄉親也相互照顧、扶持。
爸爸走后的第二年,四妹燕瑛和小弟燕璋先后因病離世,家中只有媽媽和五個孩子相依為命了。
在臺灣的祖父,幾次寫信給兒媳愛珍——孤兒寡母留在外頭太艱苦,回家鄉來吧!
祖父林臺先生,做過頭份的區長,是當地受人尊重的長者。在中港溪流域,是以文名享盛譽。
英子首先就不肯:“我才不回去念日本書!“
媽媽愛珍,臺灣板橋人,是講閩南話的,祖籍福建同安。以一個閩南語系的女人嫁給客家人,在當時罕見。
媽媽自日本回到臺灣,在客家村和板橋兩地住了兩年,才到北平的。
林家是頭份客家大家庭,妯娌們輪流燒飯,她一樣輪班。嬌小的個頭兒,纏過足又放足,得搬張小板凳,站上去,才夠得著大灶,惹得家人偷笑。
既然大女兒不愿回去,她也就樂得“順從”了,何況北平的的生活多自由呢!
但是,媽媽還是讓英子寫信給祖父,說明原因——
我現在已經讀到中學二年級了,弟弟和妹妹也都在小學各班讀書,如果回家鄉去,我們讀書就成了問題。我們不愿意失學,但是我們不能半路插進讀日本書的學校。……我們是不愿意回去讀那種學校的,更不愿意弟弟妹妹從無知的幼年就受那種教育的。媽媽沒有意見,她說如果我們不愿意回家鄉,她就和我們在這里待下去,只是要得到祖父的同意。親愛的祖父,你一定會原諒我們的,我們會很勇敢地生活下去。就是希望祖父常常來信,那么我們就如同祖父常在我們的身邊一樣地安心了。……
就是英子的這封信,一家人留在了北平。
爸爸走后,照顧花就成了英子的工作。她要好好照顧爸爸的花兒,那些開得燦爛的花,讓他們覺得生活是有希望的。
每天,五個孩子圍著賢惠、堅強、從不抱怨的媽媽過日子。媽媽脾氣好,由著他們,不像爸爸那么嚴格,并為他們做各式各樣的臺灣小吃——蒸蘿卜糕、搓糯米丸子,把青蒜爆香煮咸丸子吃,用紅糖姜汁煮甜丸子吃。
林家生活雖然艱苦,卻不寂寞。同鄉、朋友、同學進進出出這個家庭,大家都覺得自在,一點拘束也沒有。
爸爸在世時,媽媽事事都聽爸爸的。現在,媽媽事事也征求英子的意見,她需要一個商量的人。
在弟弟妹妹心目中,大姐就是主心骨。開學了,大姐領著他們去注冊;大姐給他們買新制服、新鞋;大姐給他們訂《兒童世界》和《小朋友》雜志……他們有不會的功課去問大姐,有不懂的事去問大姐,大姐說不行,他們不敢違抗。
英子后來說——
我們因為父親的死,童年美夢,頓然破碎。
在別人還需要照管的年齡,我已經負起許多父親的責任。我們努力渡過難關,羞于向人伸出求援的手。每一個進步,都靠自己的力量,我以受人憐憫為恥。我也不喜歡受人恩惠,因為報答是負擔。父親的死,給我造成這一串倔強,細細想來,這些性格又何嘗不是承受于我那好強的父親呢?
父親去世前在北平的日子,是最幸福的,但自父親去世(母親才二十九歲),一直到我成年,我們從來都沒有太感覺做孤兒的悲哀,而是因為母親,她事事依從我們,從不擺出一副苦相。我們有一個和諧的、相依為命的家庭,那是因為我們有一個賢良從不訴苦的母親。
四
算命的曾說過英子,“她主意大著哪,有男人氣”。
英子是老大,上無父兄,讀什么書、上什么學,都得自個兒做主。十六歲時,她考入“北平新聞專科學校”。(這是《世界日報》社長成舍我創辦的,《世界日報》在北平數一數二。)在這里,學生不用繳學費,可以一邊上課,一邊實習,將來有機會進報社工作。
英子回憶——
說實話,我確實不是一個各方面都用功的學生,我太愛自由了,我愛念什么就念什么,不愛念的話,就隨它不及格。我剛進中學的時候,我那管我嚴厲的父親就故去了,我的母親是個賢慈的母親,管不了我們,我就像脫疆之馬,別提多自在了。但我也決不是一個不愛念書的學生。進新專對我是很合適的,因為從此跟理化代數幾何等功課脫離關系,輕松之至。
在學校,英子因寫作成績好,念完一年級就被分派到報社實習。她白天上課,晚上就到《世界日報》寫稿,結識了編輯夏承楹。
夏承楹,北師大外文系畢業,中英文俱佳。夏父夏仁虎,舉人出身,曾任國會議員、財政部次長及國務院秘書長,精通詩文詞曲。夏家有八子一女,夏承楹排行老六。
說起第一印象,承楹記得——含英很好看,人也很隨和。
英子回憶——別人戀愛,這個那個的,我們沒有。人家說,你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其實, 我是不隨便讓人追的。我們就是兩個人玩在一起,他寫,我也寫,志同道合嘛!
承楹大英子八歲,對英子從小失去父親引導,卻以優秀的成績念完北平新專,然后自立,認真工作,賺錢養家,心里很是尊敬;而英子對承楹的正直、學問也打心眼兒里佩服。
夏家住在南城宣武門外永光寺街一號,一大家子,三四十口,是個中國式大家庭。
承楹常去晉江會館找英子,英子也去永光寺街夏家玩。
英子親切隨和,夏家上上下下都喜歡她。老夫人知道兒子的女友來了,要留下吃飯,就會登上一只小板凳,親自打電話叫“天福號“送清醬肉來添菜,或告訴廚子多做兩道菜,招待林小姐。
1939年5月,兩人結婚。公公知道英子自幼失怙,勇于負起照顧寡母弟妹的責任,對這個六兒媳很看重。婚前,他對這對新人說,他對他們的婚姻最放心。
九妹夏承瑜說——當年我們家真有點像大觀園,不過沒有《紅樓夢》里的勾心斗角。
侄兒祖煃回憶當年——六嬸不管是婆媳、妯娌之間,都善于相處。她和藹、關心別人,對人熱情,這種人很容易交到朋友。
七七事變后,《世界日報》停刊,英子來到師大圖書館從事編目工作。在這里,英子看到有套書叫《海潮音》,覺得這個名字好,就用了其中的“海音“二字做筆名,開始寫不同于以往的采訪文章,在報上發表。
分類編目古書,英子便向公公請教。公公很高興,娓娓說起公羊彀梁、先經后傳的道理,英子受益很大。
1941年11月,兒子祖焯出生,丈夫第一時間打電話稟告婆婆。老太太馬上叫人點一炷香,朝著院子拜謝菩薩保佑。孩子滿月,英子邊給婆婆磕頭邊說:“娘,給您道喜了!“
祖焯是個夜哭郎,住在樓下的爺爺,冬日里會夜半披衣上樓來觀看。這是以往孫輩們,從沒享受過的待遇。
二嫂更是疼愛祖焯,她常常上樓來陪著英子住一兩天,照顧孩子。抗戰時期,生活艱苦,二嫂竟把陪嫁——縫著五彩絲線的緞子衣服,拆了,給孩子做外罩大褂。
英子受到公婆哥嫂的呵護,更重親情了。她覺得,親人之間一定要包容,絕不能攪翻,她把夏家人當成自己家人,一樣愛護。
抗戰八年,艱苦的日子,公公維持著他的氣節。英子形容他——像一株寒天里的孤松,屹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不怕冷也不怕風。春天總會來臨的。
在這個大家庭,英子學到了寶貴的人生修為。
五
抗戰勝利,《世界日報》復刊,承楹和英子回到報社上班。
國共內戰,局勢不穩。先期赴臺的二妹秀英夫婦,寫信勸他們趕快來臺。
北平人心惶惶,夏、林夫婦二人決定去臺灣。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
1948年秋天,英子帶著媽媽愛珍、五妹燕玢和三個孩子(丈夫沒有擠上飛機),登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
離開居住二十余年的北平,英子心情沉重。——“心顫抖著,是一種離開多年撫育的乳娘的滋味。“
11月9日,老少六口擠上了中興輪。當年的船票,英子依然留存。
英子對家鄉的印象模糊,只記得小時候,爸爸會指著地圖上那座小小的島,告訴孩子們,他們的爺爺和奶奶就住在那兒。媽媽也說過,家鄉是個島,四面都是水。
如今,英子回來了。
一星期后,丈夫承楹和弟弟燕生帶著全部家當——七八件大行李,也來了。
夏、林夫婦寫信給北平家里,報平安。夏家除承楹這一房,其他人都留在大陸;林家三妹燕珠已嫁人,也沒出來。
二妹秀英家的榻榻米,孩子們在嘻嘻哈哈地吵鬧,英子心里焦急,不斷告訴自己——孩子這么小,要努力啊!
六
承楹一撂下行李,就南北奔波地去找工作。1948年12月,他進入《國語日報》社工作。至此,英子一家和媽媽、妹妹,住進一個十三疊的日式宿舍,安下在臺灣的第一個家。
次年春節過后,媽媽帶著英子、燕生和燕玢開始南下,開始家鄉頭份之行。
回到老家,滿滿一屋子親人,述說離別。第二天,一家人在親友的引領下,來到爸爸墳前祭拜。英子忍不住失聲痛哭,哭盡了父親死后心中的委屈……
1949年3月,英子收到《世界日報》社長成舍我太太,即師母蕭宗讓的來信,得知他們已到香港。這讓英子喜出望外,也讓她實話實說——
臺灣的生活,只是給初來的人一些新的刺激,日子一久,對于那長年的綠葉子,看得真要發瘋呢!
臺北的冬季雨水太多,常常半個多月不見日光,所以我時常懷念北方的季節,那里冬是冬、夏是夏,不像這里,出了太陽就要熱死人,不出太陽就冷得要命。而且樹葉一年到頭不黃、不枯、不落,也使人無季節變換的感覺,綠的顏色看多了也悶得慌!
我雖然回到故鄉,總是很寂寞的,想起了北平,就好像丟下了什么東西沒有帶來,實在是因為住在那個地方太久了,像樹生了根一樣!
英子還向疼愛自己的師母傾吐——
在苦難中生長的我,對于苦從來沒有當一回事,只是精神的苦最苦,將來的世界不知要怎樣變,真是把人愁死了,所以不去想它。我現在和承楹就是努力賣文,希望不但夠生活,而且要每月積存些,因為從北平到臺灣來,我貼補得太多了,手中原有的積蓄一年來都差不多貼光了,現在再從頭兒來吧!
1949年,英子來到《國語日報》擔任編輯。這里,對于結了婚且稍年長的女士都稱先生,以示尊重,英子被稱為林先生,也是自那時開始。
投稿《中央日報》的《中央副刊》和《婦女周刊》,讓英子結識了許多作者,如謝冰瑩、張秀亞、劉枋等。
這時,英子已開始用“林海音“的筆名,大家都叫她”林海音“,取代她的本名”林含英“。
英子回憶那段日子——那時我年少體健,在工作家事之余,似乎還有的是精力。燈下握筆,思潮如涌,幾乎每天都能為報刊寫個數千字的短篇。雖說是為生活找些貼補,但主要還是為興趣。而且因為寫作,和許多同好的朋友交往,友情更是我這一生中所引為最有獲益的事。我們家一定要有朋友。朋友,包括親友,總是擺在第一。
七
夏家,是女作家們最喜歡聚會的地方。除了海音好客、熱情、爽朗的性格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羨慕海音有個媽“。
那個年代,有幾人像海音一樣幸運,把家人都帶出來的呢?
女作家們看到愛珍媽媽,就像是大孩子要撒撒嬌,想吃伯母做的臺灣菜。劉枋自小沒媽,干脆就直呼愛珍“媽“!
愛珍媽媽,雖然二十九歲就守了寡,但卻擁有丈夫十四年完整的愛。北京的小家庭生活,上無公婆,下無小姑、妯娌,說有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媽媽二十一歲離開家鄉,一走二十五年,回來時,已經是六個外孫的婆了。一口地道的臺灣話,一點兒沒變,而且個性開朗,又會說笑,圍在身邊的晚輩們,都喜歡她。
海音談到母親的婚姻——我母親什么都聽我父親的。有時我們談起父親哪樣好,她會很高興地加入跟著說;如果我們說起父親哪些不好的地方,她就一聲不吭,她不好駁我們,她護著丈夫,不愿隨著孩子去回憶丈夫的缺點。
媽媽沒有讀過書,但卻常常念出許多古老的俚語——一斤肉不值四兩蔥,一斤兒不值四兩夫;食夫香香,食子淡淡。
前一句的意思是,一斤肉的功用抵不過四兩蔥,一斤兒子抵不過四兩丈夫。
后一句則是,妻子吃丈夫賺來的,是天經地義,沒有話說,所以吃得香;等到有一天要靠子女養活時,那味道到底淡些。
承楹也隨著孩子們喊“婆“,他不止一次對孩子們說:”我跟你媽能在外專心工作,你婆功勞很大!“
當年,英子幫著媽媽撐起一個家;如今,媽媽又幫助英子照顧四個孩子。
但媽媽也有遺憾。
八十年代初,媽媽在香港外孫女家,與家在上海的三女燕珠,終于通了電話,母女百感交集。燕珠哭著要媽媽保重身體,等著有一天母女相見。
但媽媽還是未能等到那一天。
媽媽雖早年守寡,卻有晚年之福,1983年,離開時八十一歲,是個長壽者。
英子十三歲失去爸爸,到六十五歲才失去媽媽。那天早上,她親自為媽媽換上漂亮、干凈的衣服,她沒哭,因為媽媽病了很久了。
1988年8月,在香港,七十歲的海音,與分離數年的三妹燕珠會面。
八
《城南舊事》中,宋媽令人印象深刻。
宋媽,本姓馮,來自順義鄉下。為了寫小說,英子讓她在《城南舊事》中姓了宋。返回鄉下,她又生了兩個兒子。自宋媽來到林家,到英子一家去臺的二十年間,一直保持聯系。
弟弟出生后,宋媽就來到林家做他的奶媽。弟弟的到來,在林家是個喜事,因為英子已有兩個異母姐姐和兩個妹妹。
宋媽心疼燕生,甚于愛珍媽媽。一年冬天,她隨主母從天津到北平,特地來看望英子一家。宋媽一看見燕生的手,就拉到愛珍媽媽的面前,指著紅腫的手,不樂意的、帶著責備的口氣說:“您看看,手凍得這樣兒,也不說天天想著給燙燙熱水!”
宋媽要走了,七歲的燕生不讓走,拉著她的衣服直哭。宋媽也哭,但不能不走啊!宋媽走后,半天瞧不見燕生的影兒。后來,在后院角落找到,一個人蹲在墻角偷偷地哭!
1947年,英子生下二女兒祖麗后,寫信給宋媽,請她來家帶孩子。
宋媽曾對英子說:“大小姐,你跟大姑爺要是能給孩子他爹找事,我們就打算全家逃出來。”
“怎么逃呀?”
“家里扔下全不要了,光身出來,繞小道走。——這日子實在太苦了。”
全家光身逃出來,在這物價直線上升的時候,英子實在沒有勇氣擔保下來。
之后,宋媽回到了鄉下。
來臺后,英子收到三妹的信——我離開北平以前,曾寫信叫宋媽來給我拆洗被褥,她知道你們回臺灣羨慕得很,她說她早知道的話,一定會跟了你去……
后來,燕珠從北平到了上海,也只來過一封信,從此天涯一別,杳無音信。
在臺北的英子,很怕想起三妹,也怕想起宋媽,以及任何在遙遠北方的親友。
九
讀了《城南舊事》,很自然地會把它視為一本自傳體小說。林海音就是英子,英子就是林海音;林海音創造了英子,英子也成就了林海音。
她說——讀者別問我是真是假,我只要讀者分享我一點緬懷童年的心情。
拍完戲,導演吳貽弓寫道——林先生寫的是人性中最美的、永恒的東西。這是人類共同的,是歷久彌新的。《城南舊事》電影給當時中國社會很大的啟迪。我拍《城南舊事》是個緣分,這樣的機遇一個人一生中也不見得會遇上,是非常珍貴的。
——我們當時無法與林先生溝通,完全按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有一天林先生看了會不會認同。
1984年,美國舊金山,海音在兒子祖焯家里,看到影片。她很喜歡,認為導演拍出了“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
再回北京,已是1990年5月,此時的海音已七十二歲。
她仍記得當年——1948年10月,飛機在南苑起飛,繞過北平,最后一瞥是協和醫院的琉璃瓦屋頂。
——北平是我住了四分之一世紀的地方,讀書、做事、結婚、育兒都在那兒,度過金色的年代,可以和故宮的琉璃瓦互映,因此我的文章自然離不開北平。有人說我“比北平人還北平”,我覺得頌揚得體,聽了十分舒服。當年我在北平的時候 ,常常幻想自小遠離的臺灣是什么樣子,回到臺灣,卻又時時懷念北平的一切,不知現在變了多少了?……
在北京,海音不論走到哪兒,腦海里總會想到:如果媽媽還在世,她回到臺北,要怎么跟媽媽形容現在的北京呢?
“媽,晉江會館現在變成大雜院兒了。”
“媽,春明女中現在變成宣武職業學校了。”
在北京的一天夜里,海音夢見了媽媽愛珍。
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舒乙(老舍之子)說——
海音先生到我們館來,跟我提到二十多年前她刊登我父親老舍文章的事,我聽了非常非常感動。林先生在那種情形下,還設法讓讀者看到老舍的作品,非常不容易。
當年,老舍先生自沉的消息傳來,梁實秋先生說:“海音,如果那邊的老舍、冰心有什么的話,我會給你寫他們。”
后來,馬思聰證實,老舍于1966年8月24日投湖自殺。海音立刻請梁實秋寫了篇《憶老舍》,連同老舍的名著《月牙兒》,刊登在《純文學月刊》上。
這有一個插曲——臺灣警備司令部表示,梁實秋的文章可以登,老舍的文章不能登。海音不同意,因為老舍死得慘。由于海音的堅持,后來就用摘登——把第一段和最后一段無關緊要的一點文字去掉,終于登了出來。
在文學館,海音看到臺灣書籍這么少,何談文化交流?她馬上許了一個愿:回去以后,寄一套她的純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書來。她是社長,說得算。
這導致了一個義舉。之后,臺灣的九歌,爾雅,大地,洪范等出版社向她看齊,一起捐書。
這一批文學出版物的到來,極大豐富了文學館的臺灣文庫。
十
1968年,五十歲的海音,成立了純文學出版社。
祖麗是海音先生的二女兒,她說——
我與母親在“純文學出版社”面對面工作十年,她常常給我一種“不用怕,我們一起來做,我們可以把這件事做好”的氣勢,那是一種自信,對自己和外在充分了解與掌握。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放棄,不放棄出版好書,她以做一個出版人為榮!
1983年春天,海音接到女作家沉櫻來自美國的長途。她說,我老了,手抖了,已經不能寫作了。在生命的最后,她想要海音替她出一本書。
《春的聲音》,當這本書寄到美國時,沉櫻已呈彌留狀態了。
沉櫻與海音,相識在三十年代的北平;后來,沉櫻搬到臺北,與海音成了莫逆之交。
梁宗岱與沉櫻是夫妻,一個詩人,一個作家,兩人都從事翻譯,有相通的文藝天地。
在重慶,當沉櫻知道丈夫與甘少蘇的關系時,毅然帶著子女(兩女一子)離開。后來,在漫長的歲月里,靠著一份教職和業余的筆耕,輾轉奔波,獨力把三個年幼的子女撫養成人。
據大女兒思薇說,三個子女與母親共同生活這么長的時間,從未聽母親說過甘少蘇的“壞話”,雖然這家庭的拆散,不能說與甘少蘇無關。
思薇還說,母親對父親一直是又愛又恨。
數年后,沉櫻向宗岱(在廣州中山大學)提到他們的三個子女時,字里行間,彌漫著自豪和喜悅——
思明也來美國了。我已兩年未見他,他還是那么純真,在機場的人群中,冷眼望去,真是一表人才,風度翩翩,而且見了我還像小孩一樣的親,誰也想不到他已是三十出頭做了爸爸的人。親友們無不羨慕我有這么三個同樣像玉樹臨風般的兒女(向你不妨用此自夸)。外國人更是驚訝他們的體高和風度,都不相信他們是純中華血統。
后來,沉櫻寫道——
我常對孩子們說,在夫妻關系上我們是怨偶,而在文學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至今在讀和寫方面的趣味還是不脫你當年的藩籬。
宗岱的回信,也是意味深長——
櫻:你的信深深感動了我們。少蘇讀到“怨偶”兩字竟流起眼淚來了,自疚破壞了你我的幸福。我對她說,我們每個人這本書都寫就了大半了,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定局得還不算壞,仿佛有冥冥的手在指引著似的。對我呢,它卻帶來了意外的無限的安樂和快慰。……
海音說——
我能在她(沉櫻)生命的最后,把她在臺灣的文學、友誼、家庭生活做個總結,于心已安。
1995年初,海音開始著手結束成立了二十七年的出版社。她曾說過:“我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鐘!”但現在覺得力不從心。
祖麗也深深地了解——
母親是個好強的人。認識她的人都感覺到她的堅強與毅力,敬佩她的責任感。堅強的人是不輕易軟弱的。母親也是個有智慧的人,能舍就舍,能放就放。
余光中記得——
在出版社同人與眾多作者的一片哀愁之中,海音指揮若定,表現出”時窮節乃見”的大仁大勇。她不屑計較瑣碎的得失,毅然決然,把幾百本好書的版權都還給了原作者,又不辭辛勞,一箱一箱,把存書統統分贈給他們。這樣的豪爽果斷,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堪稱出版業的典范。當前的出版界,還找得到這樣珍貴的品種嗎?
十一
海音晚年生病,被醫生宣布要住院時,她第一句話是:“承楹怎么辦?”她想到的不是自己住院,而是誰來照顧丈夫。
因為海音說過——
我先生他這一輩子沒下過廚房,沒進過銀行、郵局,他每天埋首在堆積如山的書報堆中,辛勤工作。有段時候他腰疼,不能坐著寫稿,他就躺在床上口述,我在床邊來代謄,我還真伺候呢!我們出國旅行,我像隨身丫鬟,照顧著他。
1955年,三十七歲的海音,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冬青樹》。這是海音的第一本書,她請丈夫寫序,承楹說——
結識了海音,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收獲;海音生了四個孩子,使我們共有一個六口之家,這就是我的最大成就。
(在北平)當風雪之夜,我們聽著爐上嗡嗡的水壺聲,各據一桌,各書所感;偶然回頭看看床上睡熟的孩子的蘋果臉,不禁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2001年12月1日,海音病逝于臺北。
與她相交極深的齊邦媛說——
海音雖童年喪父,但憑堅強的個性長大,成為一個積極樂觀的女子,嫁給她所愛的人——我們都忘不了夏家的文人聚會,何凡(夏承楹的筆名)先生親自為我們泡茶的情景。海音憑自己的頭腦和勤勞創立了女人少有的自己的華廈,寫必然傳世的小說,編聯合報副刊,辦《純文學副刊》,創立純文學出版社……我幾乎沒有看到過不做事的海音,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對任何事服輸的海音。海音是一位極剛強、能掌握人生的人,她也是我深交朋友中最幸福的人。
祖麗記得——
寫完稿,父親輕松地拉開紙門,看見一屋子的女作家,說:“我有好茶,我給你們泡茶去!”父親不會吃瓜子,不會敬煙,不會敬酒,但會敬茶。他泡的好茶就像他那個人,溶入了多少代中國家庭的書香,是要慢慢體會的。
如果說母親是太陽,父親就是月亮,他們的光日夜照射著這個家,這家里的孩子是有福的孩子。
隨后的2002年,承楹走了。
——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又來了,駝駝隊又來了,但是童年卻一去不還。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對自己說,把它們寫下來吧!讓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下來。
就這樣,我寫了一本《城南舊事》。
海音有兩個故鄉,卻只有一個童年,那就是她的“城南舊事”!
不知何時,那本《城南舊事》小人書,與我失散了,但英子的大眼睛卻鐫刻在記憶深處,定格在生命中……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