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團身上表現出來的落后性和破壞性,本質上是清王朝專制之惡,與西方殖民主義之惡,在農民身上的反射。
筆者既不同意完美化義和團,也不同意妖魔化,完美化是縱容弱者的愚昧之惡,妖魔化是縱容強者的壓迫蠱惑之惡。義和團值得同情,但是不值得學習和弘揚,我們的這個民族只有告別對義和團的這兩種極端化認識,才能說我們已經成熟、睿智起來了。
這是一個純粹的歷史話題討論,不涉及對現實政治表達什么觀點的意思。筆者對現實問題的立場一貫是鮮明的:反對任何極端民族主義,反對妖魔化外國僑民,以及他們在中國法律允許范圍內的教育文化活動;主張中國與外部進行和平友好交往,以開放心態學習外來文明;支持國家和有關平臺對極端民族主義言論的打擊。只不過覺得當前人們對“義和團”一詞的使用過度泛化和扭曲化,特寫此文討論。
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對義和團的評價經歷了兩個極端化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改革開放前,把義和團高度贊美化,說它是先進的反帝愛國運動,這時期義和團是不容任何批評的。改革開放以后,以李侃、李時岳、章鳴九、王致中等為起點,開始討論義和團過去為人所忽略的落后性和破壞性,從學術上來講是一個進步,豐富了對義和團運動研究。
不過到了新世紀后,大致以《冰點》刊登的中山大學某教授文章為起點,對義和團的討論越來越脫離學術范疇,一些義和團史或者中國近代史專業研究之外,并且很有輿論影響力的學者,主宰了義和團討論的話語權。他們出于社會思想啟蒙或者表達某些政治觀點的需要,對義和團歷史的選擇性剪輯重構,基本上全盤否定,乃至妖魔化義和團。義和團在社會語境中的含義越來越負面化,幾乎等同于暴民、愚昧、排外的代名詞。現在人們提起一個不好的事情,就會扣上“當代義和團”的帽子。
筆者完全贊同對義和團落后性和破壞性的討論,但是不同意把義和團妖魔化(以及間接美化義和團所反對的那一方)。一些學者把義和團說的一文不值,絞盡腦汁諷刺挖苦,在他們描述下義和團就是一群活該就是被洋人屠盡的愚昧暴民,實在脫離了學者應有的公允持中和人性溫情。今天妖魔化義和團,與當年完美化義和團一樣荒唐,本質都是用政治正確代替學術。
第一, 忽略了天災暴政下農民的極端艱難處境,造反起事全因是走投無路。義和團運動以山東、山西、河南、直隸為中心,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山河四省,這四省在19世紀末世災荒最嚴重的地區。1855年黃河改道,奪大清河入渤海,由于大清河岸堤較低,黃河山東段屢次決堤、災荒連綿、流民四起,為會黨和秘密宗教崛起提供了必備的社會基礎,所以,“義和團、起山東”,不是無緣無故的。
1887年黃河發生歷史上最嚴重決堤,被沖壞的堤壩到了1889年才被修好,據后來歷史學家推算,直接死難者就達150萬-700萬之間,導致了豫北和魯西的赤貧化。1898年黃河又發生大規模決堤,從東明到歷城黃河大堤8處崩潰,僅山東就有二十九州縣被淹。1899年和1900年華北又發生了嚴重旱災,山東91州縣受災,饑民數百萬,毓賢在奏折中說,“樹皮草根且盡”,“餓殍枕藉,倒斃在途”;河南濟源一個縣災民即有近12萬,“彌望千里,飛鳥盡絕,饑民百什成群饑民”,山西絳縣一地餓死人數就達3萬。所以,當時御史高熙韶奏折中所稱“山東平原教案初起之時,實因連歲欠收,貧民無所得食”。
(義和團活躍指數與災害指數密切成正比)
而晚清政權高度腐敗,官方不但救災不力,還不斷增加賦稅負擔。以山西為例,道光二十年攤派到農民頭上的田賦總額為不到200萬兩,而到了光緒二十四年已經超過400萬兩(宣統三年更達666萬兩),也就是說農民負擔增加了一倍多(這期間山西總人口因饑荒減少了400余萬)。山東省田賦定額為339萬兩,1895年后又加教案賠款90萬兩、“邊防經費”90萬兩,另外雜稅、雜捐開始泛濫,多數農戶都到了破產邊緣。中國人素來逆來順受,起來反抗必然是日子實在無法過得下去了,但凡還有半口飯吃,誰去鋌而走險?
第二,忽略了教會及國外勢力的對中國民眾的壓迫,忽略了教會的侵略性質。抨擊義和團的一方,其最根本的歷史依據是,外國教會在華總體上是起到了積極作用的,教會舉辦了慈善、衛生、教育事業,促進中國社會進步,中國反洋教是因為對現代文明愚昧無知,是一種落后反動。所以,義和團運動主要原因是文化的沖突,是“文明與野蠻的沖突”
其實這是脫離事實的一種想象化歷史解釋。外國教會不可否認的產生了積極作用,但是這有時間和空間的巨大差異。從時間上來講,一戰結束非殖民化浪潮后,教會越來越溫和,越來越多的精力放在慈善公益事業,而時間越早侵略性越強;從空間來講,英美新教教會在其管轄教區內積極作用大,而天主教會在其教區內的活動侵略性強。
首先說西方教會傳教士中,抱有很強政治目的的殖民主義者很多,他們來華的驅使動力,本來就不是傳播福音,而是進行文化擴張或殖民掠奪。馬勇先生曾經指出,相當一部分傳教士并不安心于本職,“顯然是以宗教外衣從事政治活動”,像德國安治泰、法國傳教士樊國梁、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等,“都曾向其故國竭力鼓吹過瓜分中國,要求其政府動手建立自己的侵略基地”。
其次教會藉中美《望廈條約》和中法《天津條約》獲得了治外法權,并且 將治外法權延伸到教民。這方面尤其是天主教會最為突出,因為天主教在本國即強烈干涉政府司法權,他們把這種觀念又帶到中國。而天主教會為了急于擴張,吸收的教民流氓無賴不在少數,德國著名地理學家李希霍芬來山東旅行的時候,濟南地區主教直言:“ 在接納新教徒方面,原則有些放松,那些新受洗的人,大半不是好基督徒” ,恭親王也曾經說,那些入教的人往往品行比較惡劣,是“中國人中的垃圾”。
(所以,我們發現教案幾乎所有都跟天主教有關,比如1895年至1899年山東上報到總理衙門的59起教案中,有47起是關于天主教教會的,涉及新教教會的只有12起。山東巡撫李秉衡給總理衙門的咨文中說,德國天主教教會傳教士 “陰險謬疾,貪詐兇橫”,而新教教會的美國教士“頗知禮儀,安分少事,絕不與民競爭,百姓亦禮貌有加”。)
很多傳教士和教民借著治外法權橫行鄉里、逃避賦稅、欺壓平民,所謂“仗教”、“吃教”的人不在少數,美國學者 周錫瑞的《義和團運動的起源》對此有詳細分析。而清朝地方官在民教發生沖突時,幾乎清一色偏袒教會,以求息事寧人。義和團運動中斗爭矛頭指向教民,也并非完全像一些學者所譏笑的那樣,這是濫殺無辜、撿軟柿子捏,蓋因很多教徒絕非善類,仗勢欺人也是司空見慣。
因此,中國民眾與教會之間的沖突,絕非僅僅是文化沖突,主要還是現實利益沖突。我們以臺灣學者 陳銀昆先生對1860年至1899年之間的990起教案產生原因的分析為例,因文化沖突引發的案件只占6%,而社會秩序原因占39%,經濟利益糾紛原因占22.5%。正像雷頤先生所說,外國教會與中國民眾有文化沖突,更有嚴重的利益沖突。
教會及其所屬的國家,更是接著教案去勒索地方政府,這些巨額賠款又最終落到當地老百姓頭上,所以當地老百姓自然是怨恨有加。比如德國圣言會借著巨野教案,向中國政府勒索賠款19.8萬兩了,還要求當地政府撥付2.4萬兩白銀在巨野、菏澤、鄆城等7處,為教士各建住房1所,可謂造價非常昂貴,要知道那時候北京一個三進四合院售價不過3000兩白銀。德國并且以此為借口霸占膠州灣,將山東劃定為勢力范圍。
比較而言,義和團事發之前,中國境內以德國殖民侵略最為急迫,以德國教會傳教最為粗暴,這是山東教案最密集,反洋教情緒最高漲。所以,義和團產生絕非是用“盲目排外”,或“野蠻對抗文明”可以完全解釋的通的,上述行為給老百姓的直接觀感就是侵略壓迫,有何“文明”而言?
第三,污名化義和團的那些人,以描述義和團運動中的封建迷信和暴力為樂,以義和團斗爭手段之落后性,而否認其反抗之合理性。筆者認為這是不妥的,就像不能以一個人正當防衛措施是否得當,而否認其有防衛權利。防衛不當不值得鼓勵贊揚,過失行為也必須接受法律制裁,但是不能因此就剝奪別人防衛權,說你不該防衛。
更重要的是,農民之愚昧、暴力又來自于哪里呢?還不還是清政府的愚民政策?農民自然只能以宗教迷信為號召進行反抗,民眾只能對外部世界有偏差性認識。還不是因為清朝的專制恐怖政策?最后逼得農民只能激烈的反抗手段來表達意愿,以恐怖對恐怖。
總體來說, 義和團身上表現出來的落后性和破壞性,本質上是清政府專制之惡,與西方殖民主義之惡,在農民身上的反射。就像我們討論孩子教育上所經常講的,孩子行為是家長行為的反射,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孩子,大概率背后有個有暴力行為的家長。 在庚子之亂中的各種荒唐非理性,始作俑者或根源不在于走投無路的農民,農民只不過是罪惡傳遞鏈條的最后承受者,施惡者造什么樣的孽,最后農民就會以什么樣的惡爆發出來。
筆者最認同 戴玄之先生(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南洋大學歷史系主任)的分析:“義和團的大起,因素復雜巧湊。倘沒有列強要瓜分中國的刺激,人民也不會仇外;縱有仇外之心,若無教士教民的欺凌,也不會產生群起排外的事件;縱有仇外之心,排外之事,若無天災頻仍,人民也不會有那樣瘋狂的行動;縱然人民瘋狂反外,若無慈禧的獎勵,也不會促成千古未有的奇變”。他特別強調慈禧為首的滿清反動政府應該負有主要責任,外國侵略者負有次要責任,而“拳民是無辜的”。
(戴玄之先生的代表作《義和團研究》)
某些學者 一味去批評義和團,實質是批評了一個罪惡,而忽略了更大的罪惡以及罪惡的來源。忽略了清政府愚民的事實,專制壓迫的事實,忽略了西方殖民者欺凌中國平民的事實,忽略了人民被強加的不堪忍受的災難,而 把主要精力用在嘲笑造反者的姿勢不夠優雅,豈不可笑?這不僅喪失了歷史學家應有的人性關懷,更是一種將價值觀凌駕于事實至上的歷史虛無。
第四,西方中心史觀影響及雙重標準的問題。中國歷史上農民起義無不以宗教迷信為號召,無不伴隨著暴力,單就距離義和團最近的太平天國運動來說,同樣是以民間宗教為紐帶,帶來至少一億人口的死亡,是庚子之難的百倍以上。就破壞性而言,義和團導致的死亡人數(估計50萬至100萬之間)遠遠不及白蓮教、捻軍、西北回民起義、云南杜文秀起義,奈何國內一些學者最痛恨義和團?奈何義和團被罵的最慘?
還是因為西方對義和團評價左右的因素。由于其他農民起義不以排外為目的,所以外國人并對他們的研究并沒有太多意識形態色彩,并且太平天國借用了若干西方宗教元素,西方甚至對它一度很有好感,而義和團以外國人為斗爭目標,所以在這場運動開始的時候,西方就以“野蠻對抗文明”來構建這種敘事,“黃禍”及傅滿洲這些對中國人丑化符合之大流行,蓋源于義和團。這種敘事一直影響西方史學界對義和團歷史的研究,改革開放后又被部分中國學者所接受。
這些學者提醒要慎用民族主義,處理好與西方的關系這點是非常有價值的。但是因為義和團排外,就對義和團格外貶低,體現了西方中心論下,對農民起義研究的一種雙重標準:對農民起義好壞的評價,不以中國人損失為標準,而以西方的好惡為標準,我們死一些人算不了什么,最可怕與西方搞壞關系。
總之,就義和團的性質而言,首先我們應該肯定它是底層對暴政和非正義的反抗行為,才可以進一步討論它的陰暗面。就它的歷史作用而言,義和團既給人民帶來深重災難,也起到了客觀產生了積極作用。毫無疑問,義和團給腐朽的清王朝最后一擊,庚子11年后清政府統治結束;義和團也表達了中國人民反抗殖民的決心,迫使西方放棄了瓜分中國的企圖。
所以,無論是當時親眼目睹義和團運動的人,還是后來學界對義和團的研究,還是不同程度肯定的居多,而全盤否定的為少。肯定義和團的不僅僅包括民族主義者,還有很多外國人或者有長期在海外經歷、主張西化的人。比如從小生長于美國的容閎,與友人論時局時也說:“汝以為義和團為亂民乎,此中國之民氣也。民無氣則死,民有氣則動,動為生氣,從此中國可免瓜分之局。” 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說:“我就是義和團。我祝他們勝利。”孫中山在晚年仍舊堅信肯定義和團的立場,他說:“義和團的人格,與庚子辛丑以后一班媚外的巧宦和賣國的奸賊比較起來,真是天淵之隔,可怪他們還笑義和團野蠻。義和團若是野蠻,他們連猴子也趕不上”。今天的中國言論場,如果你為義和團客觀說幾句公道話,就被扣上“與狹隘民族主義共情”的帽子也是不正常的。
當下很多人把義和團與納粹主義或當代網絡極端民族主義劃等號,筆者也是不贊同的。義和團的主張和行為與現代國家的右翼極端民族主義,具有一定的巧合性,但是有本質不同。 義和團仍屬于弱者的底層反壓迫行為,它的直接產生動因是受到外來侵害。而西方以法西斯為代表極右翼民族主義,是倚強凌弱,否認弱小民族生存合法性,對別人實施種族滅絕或侵略土地,二者本質不一樣。
當代網絡極端民族主義,具有嚴重排外傾向,但是這種傾向既有中國因遭受國際打壓而產生的天然的民族義憤,也來源于信息失真、信息與現實的錯位,而不是直接來自于受到在華外國人的壓迫、侵害。它的斗爭對象是“假想敵”,而義和團的反抗對象是現實中直接給他們帶來傷害的人。所以,筆者非常討厭把當下的排外言論行為說成是“當代義和團”,這是對義和團的污名化,也是對義和團歷史的歪曲。
總之, 筆者既不同意完美化義和團,也不同意妖魔化,完美化是縱容弱者的愚昧、暴戾之惡,妖魔化是縱容強者的壓迫、蠱惑之惡。義和團值得同情,但是不值得學習和弘揚,我們的這個民族只有告別對義和團的這兩種極端化認識,才能說我們已經成熟、睿智起來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