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駑
徐悲鴻大名,無人不知。但他的生活,歷經(jīng)磨難,他的感情,幾經(jīng)波折,知道詳情的人可能不多。這里就講一講徐悲鴻的故事。
一、私奔
徐悲鴻出身貧寒。他在父親影響下,學習繪畫。那時候的畫師,收入微薄,別說養(yǎng)家,養(yǎng)活自己都困難。
但徐悲鴻很努力,不認命。17歲時,他在家鄉(xiāng)宜興已經(jīng)小有名聲,三所學校同時聘請他擔任繪畫老師,生活小有改善。不幸父親病倒了,家庭重擔壓在徐悲鴻肩上。為了節(jié)約船費給父親治病,他經(jīng)常步行穿梭于三所學校之間。如果徐悲鴻就此平平淡淡過一生,那么宜興會多一個徐老師,世界卻少了一位大畫家。
父親病逝后,徐悲鴻辭去三個繪畫教席,懷揣夢想,孤身來到上海。上海灘看似機會多多,是“冒險家的樂園”,但對于徐悲鴻這樣一個既無背景又無人脈的貧家子弟來說,要想站穩(wěn)腳跟,十分不易。
當他處處碰壁,饑寒交迫時,甚至一度想跳進黃浦江,一走了之。黃浦江邊的冷風讓他清醒過來,振作起來。他想到父親的遺愿,母親的期望,妻兒的重擔,心中暗自決心:“一個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而能夠自拔,才不算懦弱啊!”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徐悲鴻的繪畫才干逐步得到認可和賞識。有一天,徐悲鴻在報上看到設在哈同花園的明智大學征求倉頡畫像的廣告,決定應招。他按照古書記載的“文字始祖”倉頡形象,畫了一幅一米高的水彩畫,得到明智大學總管姬覺彌的賞識。
姬總管把徐悲鴻留在哈同花園,擔任美術(shù)指導。正是在這段時間里,徐悲鴻的生活發(fā)生了重大變故。
首先是妻子和兒子先后病逝。徐悲鴻17歲時,由父母包辦,為他娶了鄰村的一位農(nóng)家女子。徐悲鴻心中不愿,但為了不忤逆病重的父親,只好答應。他在上海期間,本就體弱的妻子重病,不治身亡。不久,兒子“劫生”也因感染天花夭折。
第二件重要的事,是徐悲鴻經(jīng)常到哈同花園附近的宜興同鄉(xiāng)蔣梅笙家走動。蔣家是宜興望族,蔣梅笙富有學識,后來在重慶中央大學任過教。蔣家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出嫁,次女閨名蔣棠珍,當時芳齡十八,正是人生好年華。
但蔣棠珍并不開心,因為父母在她13歲時就給她訂了親,對象是海寧查家子弟查紫含。按說查家是一方大戶,查小伙子也是一表人才。但受到新思潮影響的蔣二小姐,對包辦婚姻非常不滿,內(nèi)心存在著強烈的反抗意識。
蔣二小姐早聽說過同鄉(xiāng)繪畫天才徐悲鴻。有一次徐悲鴻來家作客,她借故去偷覷過小徐一眼。那只是出于少女的好奇心,并沒有一見鐘情之類的火花。
真正讓二人交集的,正是徐悲鴻在哈同花園期間,常來蔣家,與蔣梅笙夫婦暢談。蔣梅笙對徐悲鴻非常賞識,一次徐悲鴻告辭后,他感慨地對妻子說:“要是我們再有一個女兒就好了!”
這句話被蔣二小姐無意聽到,心中不由一動。無疑,父母此言,是對滿腹才華,相貌英俊的徐悲鴻,完全、充分的肯定,甚至到了要招他為婿的地步。這時大女兒已經(jīng)出嫁,二女兒早已訂親,除非還有一個女兒,才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
事情的轉(zhuǎn)機,可以說是一個偶然——徐悲鴻經(jīng)常來蔣家,成了熟客。有一天,母親正在給蔣棠珍梳辮,徐悲鴻坐在一邊跟蔣母閑聊。蔣母談到,明年查家就要迎娶蔣棠珍了。蔣棠珍聽了,莫名地悲從中來。母親和徐悲鴻離開后,不禁一個人伏在桌上哭泣。不巧(好巧)的是,徐悲鴻東西忘拿了,轉(zhuǎn)身回來取,正看到蔣棠珍哭泣的樣子。他拍了拍蔣棠珍的肩膀,輕聲說:“不要難過”。然后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不久,徐悲鴻的朋友朱了洲來到蔣家,正好(或者是選好)蔣梅笙夫婦不在家。朱了洲對蔣棠珍說:“假如現(xiàn)在有一個人,想帶你去外國,你去不去?”
蔣棠珍一聽,腦海中立即浮現(xiàn)出徐悲鴻的身影。出于向來對徐悲鴻的好感和傾慕,以及“外國”的吸引力,還有查家即將迎娶的壓迫力,蔣二小姐大膽地決定:“我去!”
(康有為像)
二、從東京到北京
他們悄悄準備出國。當時徐悲鴻住在康有為家里,這件事只有康、徐、朱、蔣四個人知道。徐悲鴻為蔣小姐改名“蔣碧微”,還特地在一對水晶戒指上,分別刻上“悲鴻”、“碧微”字樣。
1917年5月,徐悲鴻和蔣棠珍——蔣碧微——悄悄登上了去日本的輪船。
離家時,蔣碧微留信給父母。蔣梅笙夫婦發(fā)現(xiàn)女兒失蹤,他們猜到是跟徐悲鴻走了。這事兒事關蔣家聲譽,只好向外宣稱女兒突發(fā)重病身亡。為了應付查家,迫不得已準備了一口棺材;為了不讓人覺得是空棺,還往棺材里裝石頭。
蔣碧微事后回憶:“父親母親為了我的事情,不知遭了多少氣惱,受過多少委屈。民國初年,一般人還很守舊,我家又是宜興望族,書香門第,出了這種從所未有的事,那簡直是地方上天大的新聞!好事的人渲染附會,消息越傳越廣,不久以后查家也聽到了風聲,他們當然是非常的憤懣,不過痛定思痛,也曉得真相如果揭露,對于他們自家同樣的是大失面子,所以他們也就不再深究。”
從文字中,不難看出,她對年少一時沖動,頗感后悔,并對徐悲鴻暗含怨尤。另一方面,徐悲鴻是怎么看待當初這段“私奔”的呢?
多年后,徐悲鴻講道:“那時,看來她(蔣碧微)是溫柔的。而且當時我只有二十三歲,她十九歲,我們對愛情、婚姻、生活都缺乏深刻的了解。……她勇敢地反抗了包辦的封建婚姻,和我私奔,這在當時是一種進步的思想表現(xiàn),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決心,我始終珍惜這份感情。后來,我們到了巴黎,過著窮學生生活,同甘共苦地走過來,確實也很不容易。”
二人來到東京。徐悲鴻一生酷愛收集各種藝術(shù)品,加上東京物價奇高,盤纏很快花光了,不得不重回上海。蔣碧微不好意思回家,住在旅館里。可憐天下父母心,還是母親主動前來,為他們租房居住。
不久,康有為推薦徐悲鴻去北平。徐悲鴻和蔣碧微搭乘輪船北上。對此蔣碧微大有怨言。她記述:“上海到北平,照說應該走津浦鐵路,但徐先生(指徐悲鴻。后同)為了省錢,他決定乘海輪到天津。……艙房里一片黝黯,上下鋪位有十個之多,而且男女混雜,都是做小生意和做工的。我內(nèi)心非常苦惱。”
從東渡日本,徐悲鴻癡迷買畫,到蔣碧微抱怨船艙條件不好,已經(jīng)暴露出二人價值取向完全不同。以后的矛盾分歧,皆起于此。
三、留學歐洲
蔡元培校長非常包容、愛才。北大本無藝術(shù)系,蔡校長專為徐悲鴻開設“畫法研究會”,月薪50元。如果是一般人,至此“功成名就”,可以安享“高知”、“精英”待遇了。但徐悲鴻并不以此為滿足,他對藝術(shù)的追求永無止境。北大不過是他出國深造的橋梁,他努力爭取到了留學名額,于1919年3月,從上海啟程,開始了8年留學生活。
他是帶著蔣碧微一塊去法國的,兩個人合用徐悲鴻一份留學公費,一開始就不寬裕,后來國內(nèi)形勢動蕩,經(jīng)費屢次停發(fā),造成他們生活頻頻陷于困苦之中。
大家都知道徐悲鴻以畫馬最為聞名。“寶劍鋒自磨礪出”,他為了畫好馬,經(jīng)常去馬場觀摩,畫速寫,研究馬的解剖,對馬的身體結(jié)構(gòu)爛熟于胸。僅畫馬的稿子,高高一摞,有上千張。
他最喜愛倫勃朗的畫,去博物館臨摹,一站十來小時,寧可不吃飯、不喝水。徐悲鴻每天作畫十小時,無論寒暑,從不放棄。這一點,連蔣碧微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徐先生刻苦好學,努力奮斗向上的精神,我一直很佩服。……除了上下午勤學不輟,他一有空又到各大博物館流連徘徊,回家途中繞道塞納河邊,游覽搜集法國舊書、印畫,一耽擱便是好幾個鐘頭。”
徐悲鴻有后來之成就,除了他的繪畫天才,更得益于他的勤奮刻苦,甚至到了“拼命三郎”的程度。有一次因饑餓和寒冷,徐悲鴻腸痙攣發(fā)作,他并沒有停止作畫。他在素描上寫下:“人覽吾畫,焉知吾之為此,乃痛不可支也。”
他曾說:“一個人如果沒有頑強的意志和毅力,便會一事無成。任何天才都需要勤奮。”
(倫勃郎油畫《哭泣的女人》)
徐悲鴻全身心投入學習,難免“冷落”了蔣碧微。
另一方面,徐悲鴻永遠不會放棄對藝術(shù)品的熱愛和收集。每當看到心儀的藝術(shù)品,他總是慷慨地掏出口袋里僅剩的一點兒鈔票。
在德國生活期間,徐悲鴻發(fā)現(xiàn),由于德國馬克貶值,藝術(shù)品售價便宜得令人驚喜,正是收藏的好時機。他大膽向中國駐德大使館建議,乘機將一些精美的畫作買下來。可惜對方打官腔,根本不去操心這些“份外”事兒。徐悲鴻只得借錢,買下了兩幅德國著名畫家康普的畫。他還寫信給康有為,請籌4萬元,大量購買外國名作,在中國創(chuàng)辦一家美術(shù)陳列館。
這些設想都未能實現(xiàn),徐悲鴻唯有仰天長嘆。這時他和蔣碧微的生活費都靠借貸度日,眼看與這些珍貴的藝術(shù)品失之交臂,內(nèi)心非常煎熬。
四、被迫回國
同樣讓人煎熬的,還有他們貧困的生活狀態(tài)。徐悲鴻從小受苦較多,又一心撲在藝術(shù)上,對貧苦生活安之若素;蔣碧微出身望族,從小是父母心頭肉,過著安逸的二小姐生活,留學期間費用總是難以為繼,讓她很崩潰。
他們是1921年去的德國,本想游覽觀摩一番就回法國,沒想到留學公費突然斷了,連回巴黎的路費都沒有。一直到1923年春,正為生活費發(fā)愁時,公費恢復,才得以回法國。臨走前,蔣碧微沒忘記買一件她一直想得到的皮大衣——理由是匯率原因比法國便宜很多。
1925年,留學公費又停了。“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們租在巴黎一幢房屋的頂樓,一夜突降冰雹,將屋頂玻璃大半打破。房東對此不負責,說按規(guī)矩應由租客維修。這時兩人身無分文,頓時坐困愁城。蔣碧微去向朋友借錢,又放不下臉面,空手而歸。
兩人商量,由徐悲鴻回國籌款繼續(xù)留學,蔣碧微在巴黎等待。這時徐悲鴻在繪畫界已經(jīng)漸有名氣,朋友介紹他去新加坡,為幾個華僑富商畫像。
徐悲鴻去了,半年時間,通過自己的畫筆,掙到一筆不小的酬謝,總計有法幣六七千元,可以供他們在巴黎生活兩三年。但令蔣碧微失望的是,徐悲鴻帶回巴黎的錢并不多。問他,徐悲鴻說:“我回了一趟上海,買了不少好東西……”
看著徐悲鴻興奮的樣子,蔣碧微卻萬分失望和惆悵,甚至內(nèi)心產(chǎn)生一股強烈的怨氣和怒氣。
果然,大半年后,錢又用盡。徐悲鴻不得不先回國,隨后蔣碧微也回到了上海。這時是1927年10月,她離開中國已經(jīng)八年半時間了。
徐悲鴻事先在霞飛坊租好了一幢房子,把蔣的父母和弟弟、徐的弟弟,都接到一起共住。到年底,他們的兒子徐伯陽降生。
五、矛盾爆發(fā)
接著,蔣碧微回憶了一件大事:回婆家。
徐悲鴻的二弟徐壽安結(jié)婚,兩家人一起回到徐悲鴻老家宜興岱亭橋。蔣碧微說:徐家境況不好,僅有幾間矮屋和幾畝薄田。實際上,在那個年代,徐家沒有赤貧,已經(jīng)算中等人家了。
為了迎接兩個兒子和兒媳回來,徐媽媽傾其所有,大大地操辦了一番。這種光耀門楣的喜事,風光一把,完全可以理解。但蔣碧微的講述,卻帶著俯視的味道。她說:“我從她(徐母)爽朗的笑聲里,發(fā)現(xiàn)她內(nèi)心是何等的得意,……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辛勞和疲累,她的精神狀態(tài)在極度亢奮中。”
還有喜劇性一幕:當晚,正當徐母“滿頭大汗地發(fā)號施令”(蔣碧微語)時,突然傳來“呯、呯、呯”幾聲槍響。有人大喊:“強盜來啦!”徐母和徐弟,連忙將蔣碧微等幾個客人,帶到一間小柴房,塞進稻草堆,用稻草將他們密密蓋住。
這時蔣碧微才猛然想起,槍聲響后,就沒看見徐悲鴻。事后她聽說:“徐先生的反應和動作太快了,槍聲一響,他跳起來就跑,一個人跑到屋后谷倉,打破氣窗的木條,鉆進去躲在谷子堆里。”
在蔣碧微筆下,徐悲鴻竟是這么一個不顧妻兒老小的猥瑣之人。而徐悲鴻稱,是他的發(fā)小,拉著他進的谷倉。真是“一個人不愛你了,你的呼吸都是錯的。”
大家從蔣碧微對“回婆家”整個過程的回憶,是否品味到什么?筆者個人反正感覺怪怪的。
(田漢)
居住在上海,還有一個人讓蔣碧微煩心,那就是田漢。大家都知道,田漢是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詞作者,但在蔣碧微眼中,田漢是個“很活躍,樣樣事都想插一腳,但卻一件事情沒有辦成功”的人。
蔣碧微反感田漢,是因為徐悲鴻和田漢是好朋友。田漢創(chuàng)辦南國藝術(shù)學院,邀請徐悲鴻任教,并在南國社為徐悲鴻專門開辟了一間畫室。同時,徐悲鴻應南京中央大學聘請,任藝術(shù)系教授。中大答應徐悲鴻的條件,只用半個月在南京上課。“這樣徐先生半個月在中大,半個月在南國社,除了回家睡覺,我整天看不見他的影子。”
蔣碧微根本不顧及徐悲鴻的苦衷。在南京、上海往返奔波的同時,徐悲鴻開始構(gòu)思創(chuàng)作巨幅油畫《田橫五百士》,他需要創(chuàng)作激情,也需要專注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而在家里,是做不到的。
徐悲鴻向蔣碧微解釋:“我一旦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我的思想和我的筆根本停不下來。創(chuàng)作熱情如果沒有了,創(chuàng)作本身就完了。”蔣碧微嗔道:“你為什么要畫這樣的大畫,你不會畫輕松一點的嗎?”徐悲鴻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怎能對國難熟視無睹?”蔣碧微怒道:“我看你就是受了田漢影響!”
蔣碧微不但要說,更要做。她趁徐悲鴻去南京上課時,雇了一輛汽車,開到南國社,命人將徐悲鴻畫室里的畫具、字畫、書籍等等,全部搬上車,拉回了家。
徐悲鴻傷別南國社,離開上海灘,舉家搬到南京。他曾作詩一首,表達他這一時期的心情:
徐、蔣二人,三觀不合,關系暗伏危機。后來將如何發(fā)展,下篇再敘。
(本文作者:馬駑,“這才是戰(zhàn)爭”加盟作者。未經(jīng)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zhàn)爭”允許,不得轉(zhuǎn)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
編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zhàn)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后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于戰(zhàn)史學和戰(zhàn)術(shù)學研究,對軍隊戰(zhàn)術(shù)及非戰(zhàn)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zhàn)爭》于2014年5月、6月,鳳凰衛(wèi)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zhàn)爭”,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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