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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麥:永恒的他者丨天涯· 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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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微信號:tyzz1996

天有際,思無涯。

2024

第6期

《天涯》新刊

新刊

上市

點擊封面,馬上下單

永恒的他者夏麥

胎記(這一世)

年輕純真的杏瑪,一個出落得亭亭玉立,即將進入成人世界的女孩,在一片綿延十幾里的杏花坡前長大。識字之后,她便沒有再去鎮上的學校,總是一個人藏在杏花林里,等到人們注意到她時,她已經有了年輕男子的身高,安靜地杵在平地里,再也不能叫人無視。她的雙眸如同天山的湖泊一般明亮,從未修理過的粗眉是湖邊的茼蒿,白皙的皮膚在曝曬后透出石榴皮似的紅暈,面龐猶如桃花花瓣,在最頂部透出一縷美人尖,當她把頭發全部扎在腦后,整張臉便成為一個心形。她的手腳修長,天鵝頸,骨架勻稱優美,整個人像是照著模子捏出來的。這樣標致的人物,按說,放在哪個鎮子上,都是格桑梅朵一般的存在,應當在世間為所欲為。可偏偏地,這張美麗面容的左頰,有一道紫紅色的胎記,肉蟲子一般趴在側臉,像是掛了條水蛭那樣嚇人。從小到大,外婆叫她圍著一方紗巾,除了吃飯、洗澡、睡覺,莫要將它摘下來。杏瑪這樣戴著,直到有一天,一個調皮的男孩惡作劇地扯掉了紗巾,哇地一聲嚇哭了,杏瑪卻笑了。

從此,杏瑪索性丟掉了紗巾。對這個與生俱來的缺陷,她毫不在意。事實上,她對人世間大部分的事情都不在意,她只對門前的杏花林感興趣。每天起床,她都會爬一爬門前凸起的小丘,小腿被青草上的露水沾濕,君子蘭和小繡球在晨曦的映襯下尤為明亮。三歲那年,爸媽下山做工,再也沒回來,她從小跟著外婆長大。除了偶爾到鄰居家蹭飯,她很少跟人交流。同齡的小孩從門前經過,用石子敲她的窗,她鮮有回應。念完初中,她識了字,每日只是避著人群,跟著外婆誦經、做女工。她喜歡朗誦,仿佛那些聲音從嘴里發出,心中便可以了無牽掛。對于人生,她毫無想法,只是任由時間向下流淌,漂浮在歲月的長河之上。

外婆越來越老,如同一棵槐樹生了蟲。杏瑪十六歲那年,峰頂的龍婆下了山。按照杏坡村的習俗,每年即將成人的那批青年,都要經過龍婆觀照,得到兩三句箴言,才可以安然入世。龍婆大約有一百歲,是個瞎子。據說有一年山上下暴雨,電閃雷鳴,狂風卷起石頭,割傷了她的雙眼。她昏迷了一周,醒來后失去了視力,卻開始看得見未來。全村的青年聚集起來,杏瑪故意戴起紗巾,等小伙子們被她那雙潭水般的眼睛吸引,她便惡作劇一般地扯掉紗巾,露出胎記。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涼氣,發出蛇一般的嘶嘶聲,感慨老天爺毀了這樣一張臉。所有人都這樣,除了一個男子。他和她年紀相當,穿著時髦,眼睛中流露出憐惜,仿佛自己應當為這一現狀負責。他說,你們不懂,這叫做斷臂維納斯,是遺憾之美。周圍男孩起哄說,班扎看上杏瑪了。杏瑪端詳這個男人,那男人也看著自己,目光有點燙手。長輩呵斥年輕人安靜下來,身戴黑銀的龍婆開始轉動經輪。她把手放在少年少女的額頭,感受他們頭頂的光環,從某些懸浮的信息中,抓取他們的命運信息,而后在耳邊輕語囑托。到杏瑪的時候,龍婆的雙手枯樹皮一般掃過她的臉頰,在那條肉蟲子那里,停住了。龍婆沉吟半晌,說道:

“人們常說,人生是一條河流,頭尾不相連。可沒人想過,在河流的支叉中,存在著一個人多次完整的人生。不知怎么走時,你可上雪山來找我。”

杏瑪懵懂,點點頭。

杏花坡

成年禮后不久,外婆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她那皺成三角形的眼睛半閉著,已睜不開。外婆說,我要走了。杏瑪問,你要去哪里?外婆說,我要回家了。杏瑪問,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外婆捏著杏瑪的手,說,我們還會再見的。杏瑪說不上難過,只在內心隱隱有些失落。忽然,手上一時失了力,外婆的靈魂,也隨著這股力飄走了。

在天山下那座巨大的,像海一樣的往生湖邊,人們為外婆舉行了葬禮。那時已是初春,在平靜得如同鏡面的湖水中,外婆在一排竹筏上緩緩前移,一塵不染的藍天與白云托著她,仿佛在天上飄著。眾人低頭唱誦。等到杏瑪抬起頭,那鏡面已經恢復了原先完整的樣子,仿佛不曾起過漣漪。

杏瑪心里很平靜。獨自回家的路上,經過門前那個平緩的山丘,杏花開得正鬧。粉色一簇簇立在青綠色的山坡上,每一朵都那么飽,像天人用神筆勾出。天色還早,沒到中午,杏瑪嗅著花香,隱隱看到遠處半山腰有一個男人。走近些,是班扎,他正對著一塊畫板,俯瞰杏林。他立刻便認出杏瑪,臉上顯出上次那種神情。杏瑪繞到后面去看他畫得怎樣。一片絢麗的色彩,形狀模糊,但抓住了魂。班扎羞澀地說,我畫得不好。杏瑪說,你畫得不錯。你只畫杏花嗎?班扎說,不是,我什么花都畫。

你為什么喜歡畫花?

因為我想把每朵花最好的樣子畫下來。

我家門前也有花。什么花都有。現在正在開。

我可以去畫嗎?

杏瑪思考了一下,說,行。反正家里,也只有我自己了。

成婚

班扎在山下長大,三四年前才被帶回鎮上。他沒怎么讀書,爺爺讓他學畫,這兩年游人多,賣賣畫也能過活。杏瑪覺得班扎有些天分,班扎也常來,一來二去,兩人都習慣了彼此。一年后的一天晚上,班扎忽然說,要不結婚吧。杏瑪問,什么叫結婚?班扎說,結婚,就是兩個人永遠在一起。杏瑪點點頭。半年后,兩人擺了桌酒,婚禮既成。

班扎住進來,把房子翻新了,不僅把墻柱和屋檐刷藍了,門前還用籬笆圍出一塊空地,每每發現新植物,便搬一株回來種。春夏來了又走,花兒盛了又敗,冬天大雪封山,班扎在房子里苦練。畫布上那些花魂,也從一團黏糊糊,到慢慢看得清。等第二年春暖花開,班扎的畫技也小有所成。

在人們重回戶外沐浴陽光,雀躍地生活時,班扎的繪畫班開了起來。院子中央,布置上兩排桌椅板凳,再撐幾把遮陽傘,放些畫架顏料,游客的繪畫班便五臟俱全。他還在院子一側搭了個棚屋,專門讓朝圣路上的旅客居住。日子由安寧變得喧鬧,游客們在畫布上留下草率的痕跡,坐在小花園的秋千上,拍下相似的照片。杏瑪只是靜靜觀看。直到那天晚上,睡在杏瑪身邊的班扎悄悄起身。杏瑪聽見側屋房門吱呀一聲,然后是一些若有若無的喘息。杏瑪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房間一下子空了下來,像是外婆剛走掉的那一夜。

班扎并沒有就此停止。杏瑪看著他,像看著一條河從身邊流走。夜晚,班扎進到棚屋的次數越來越多。見杏瑪沒有反應,索性不再忌諱。那天,當班扎再次偷偷溜下床,杏瑪忽然坐起身,拉住他。她說,你走吧。他愣了。她又說,我們剪衣吧。班扎回過神來,氣呼呼進了棚屋。聲音傳出矮墻,飄入寧靜的村鎮。

第二天早上,杏瑪把玉米糊端到餐桌上。女客人若無其事地吃著飯,那是一個頭發黑長的白皙女孩。杏瑪問,姑娘,你路過我們這,是要去哪呢?雪山。她頭也沒抬。去雪山干什么呢?朝圣啊。你喜歡他嗎?杏瑪指了指班扎。女孩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了解他。但是他會畫畫,更重要的是,他有山下那些男人沒有的那種純凈的氣質。杏瑪笑了,說,那把他送給你吧。女孩大笑。在一旁埋頭吃馕的班扎,臉色沉下去。

我想清理我的院子了。客人走后,杏瑪說。班扎垂著頭,握拳在桌上捶了一下。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我,他說。她愣住了。所以,從頭到尾,你對我都沒有感情。不,你壓根不懂感情。他冷冷望過來,隔著一張桌子,她只覺得和他之間有一層說不上來的東西,像是人在玻璃的一面,實在碰不到看得見的另一邊。

他走了。這是她十九年的人生中最安靜的時刻。她靠在外婆編織的墊子上,感受著空氣里每一絲細微的聲響。她并不覺得悲傷,只是在心底升起了一團巨大的困惑。

杏花坡的春天如約而至,如今,已接近花季的尾聲。和風吹下花雨,每一片花瓣都那么相似,花海卻變幻無窮。十幾年來,每一年她都在杏花林里徘徊,如今,她感覺自己就像這飄落到地面的花瓣,即將進入另一個世界。

背著布包,杏瑪獨自下了山。傍晚,來到民宿歇腳,還沒進門,就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餐廳,身穿紅色緊身裙,波浪般的長發從肩頭垂下,單手撐桌,正獨自吸煙。女人見杏瑪穿著曲巴,又瞧了瞧她那張長著胎記的、不諳世事的臉,驚訝之余,不由得笑了笑。女人說,這么晚了,你一個人下山?杏瑪點點頭。女人又問,下山干嗎?杏瑪說,我去學習感情。學習感情?感情有什么好學的?你要想找男人,男人多得是。杏瑪臉紅了,說,是體會感情,不是找男人。有什么區別?女人說著,湊近杏瑪,煙頭幾乎碰到她的臉。這么大一塊,怎么長出來的?女人發出嘖嘖的驚嘆。

第二天,杏瑪跟著女人來到山腳下,酒吧剛開門,音樂聲很吵,陌生男人投來獵奇的目光,杏瑪有點怵。和四周的人熱絡完,女人說,姑娘,那男生你看怎么樣?杏瑪望過去,一個穿著運動服、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男人正悄悄望向這邊。杏瑪說,我應該干什么?女人說,去跟他聊啊,想干啥都行。她說完帶杏瑪走過去,寒暄了兩句,徑直走了,剩兩人并肩喝著水,一時找不到話。男子要了兩杯啤酒,問杏瑪,你跟西婭很熟嗎?杏瑪搖搖頭。男子說,聽說她剛上山去了。因為分手。杏瑪問,那你和她熟嗎?男子說,能遠遠看著她,我已經知足了。男子繼續喝酒,兩人無話。又一會,男子說,看你應該也不經常來城里。杏瑪點頭說,我想學習感情,她就把我帶到這了。男子笑了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杏瑪也喝完一杯,有些暈。男子說,看來今晚我們要互相安慰了。杏瑪問,感情是這樣的嗎?男子愣了愣,點點頭。杏瑪又問,西婭的感情也是這樣的嗎?男子笑了,說,就我來的這一年,她換了三個男人了。你說呢?

盡管不是第一次和男人獨處,她還是覺得有些怵。男子生疏地摟著她,她閉著眼睛,忽然想起班扎的臉,于是條件反射一般將他推開。男子沉默,隨后又沖她揮揮手。算了,你走吧。反正你也不是她。

杏瑪臉上發燙,愣愣地坐在十字路口的長椅上。一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從藥店出來,正巧碰見獨坐的杏瑪。小姑娘,這么晚,你怎么一個人在外面?他們問。杏瑪搖頭,見兩人緊挽著手,便問,阿爺阿奶,什么是感情?二老被問得一愣。老頭把臉一板,說,什么感情不感情,就是好好過日子。老太婆說,是啊,過日子,就得互相遷就。杏瑪若有所思。晚些,找了家旅店,投宿了一宿。

翌日早上,她去到城市最繁華的主干道。路過醫院側門,只見一長發女人蹲在路邊的槐樹下哭泣。杏瑪從包里掏出一些紙巾,遞過去。

你在哭什么?杏瑪問。

我的孩子沒了。女人抬起頭,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

為什么沒了?

因為他不想要。

誰不想要?

我男人。

為什么不想要?

因為他有了別的女人。

杏瑪想到了班扎。

你哭,是為了你的孩子,還是為了他?

為我自己。

為你自己?

我已經給了他一切,他卻背叛了我。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人可以這么狠心?

我也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可以選擇離開他。

離開,談何容易!我已經為他付出了全部真心。

什么是真心?

真心就是,兩個人要永遠對對方好,誰也不背叛誰。

女人用看孩子的眼光看著杏瑪,凌亂的頭發和凄慘的目光,在杏瑪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女人的話像照進迷霧中的一縷晨曦,杏瑪所尋之物的樣貌,開始逐漸清晰起來。

龍廟

路費用完之前,杏瑪回到村里。望著遠處山峰的雪尖,杏瑪忽然記起龍婆在成人禮上的叮囑。她上山了。龍廟在北海山脈一座最險峻的山峰上,就算是開車到了半山腰,也需要徒步兩小時才能抵達。在峰頂,屋舍按照回字形坐落,龍婆的禪房在最里面。杏瑪穿過外殿往里走,打開禪房的門,龍婆已經倒了一杯茶。龍婆問,這次下山,有收獲嗎?也許吧。杏瑪說。龍婆笑了,摸了摸她的手。那么,就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吧。

廟里的生活讓杏瑪仿佛回到了童年。每天早上四點,龍婆帶著杏瑪誦經,大約七點左右,游客從山下陸續過來,上完香火,龍婆便一一為他們排憂解難。她用左手摸著訪客的手,聽完對方的煩惱,沉思片刻,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對方的未來。她閉著眼,用一種古怪的語言自問自答,而后翻譯成人類的語言,仿佛這世界在她眼中,是一張攤開的地圖,在時間的河流上,她只需要按圖索驥,便可以抵達他們所期望的結局。

時間過得很快,秋季來了,下了幾場雨,上山的路開始泥濘。履霜堅冰至,杏瑪在廟里望著灰色的天空,生活生出些許乏味。在鳥兒啼鳴了第一聲之后,山下的冰雪逐漸消融,道路通暢了,香客再次絡繹起來。有一日,杏瑪拿著樹杈做的大掃帚在前院掃地,忽然看到一張臉從山路的臺階上一步步走來。杏瑪愣住了,她覺得這張臉很熟悉。男人也看了杏瑪一眼,然后走進廟里。杏瑪繼續掃地,掃出了一身汗。她把掃帚擱到廟身一側,剛要往殿內走,正撞上男人邁出殿門。他站在前院抽煙,杏瑪也跟了出來,坐到門口的石凳上,偷偷看他的背影。男人扔下煙頭,用腳踩滅,回頭問杏瑪,這里可以住嗎?杏瑪點頭。男人走過來,坐到杏瑪身邊,輕描淡寫地說,那我不走了。

他太近了。他的聲音包抄過來,杏瑪突然心慌了一下。站起身往屋內走,關上門,摸摸臉,在發燙。她閉上眼睛,念起最熟悉的經文,可不知怎的,男人的身影總是莫名其妙地浮現,于是平靜的心不再空無一物。

那一天杏瑪沒有再出門。廟里只有早中兩餐,直到次日早上,她才再次見到那個男人。早飯后,他們一起做功課,杏瑪總是出神,一有機會便用余光偷看他。第三天,杏瑪在伙房做午飯時,男子忽然撿了一捆柴走到廚房,說,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這時,杏瑪正拿著一碗石灰豆腐準備往鍋里下,聽見后腦勺傳來的聲音,手一抖,豆腐掉到鍋里,濺起一片水花。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體內涌起一種熱流,仿佛隔著兩米的距離,早已同男人融為一體。

中午吃飯,龍婆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杏瑪比往常更安靜,一句話也沒說。龍婆問,洛桑,住得還習慣嗎?打算住多少天呀?洛桑說,還沒想好,先靜一段時間吧。龍婆說,你和妻子求子的事,會應驗的。龍婆又問杏瑪,豆腐怎么煮得這樣碎?杏瑪六神無主,支支吾吾,一時竟說不出話。龍婆笑了笑,干癟的嘴里慢慢吐出一首歌謠:

三月杏花五月桑,日頭漸暖紛飛揚。

若是等到秋風至,零落成泥化成霜。

杏瑪和洛桑看著彼此。那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氣迎上他的眼神。他也在看著她,那眼神像一支箭,要直直把她射穿。飯后,杏瑪洗碗筷,洛桑說要幫忙,他把手放進池中,碰到了她的手。杏瑪融化了。他從身后抱住她,握住她的手洗碗。碗越來越凈,杏瑪的心卻越來越亂。她想到了班扎。那是一種不同的感覺,他們很親近,但她的心從未有過這種波瀾。

圍繞著一個人的出現,瑣事都有了盼頭,杏瑪的生活明亮起來。山上人少,每到晚上,洛桑便從客房溜出來,穿過長長的回廊,打開杏瑪的房門,白天誦經,晚上見面。杏瑪臉上那塊巨大的胎記也愈發紅潤,整個人成熟嫵媚起來。龍婆依舊閉著眼,她似乎知道一切,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就這樣過了一個月,一天早上,洛桑忽然說他該走了,與杏瑪簡單道別后,便下了山。

杏瑪無可奈何。日子依舊向前過,卻一天比一天難熬。直到三個月后那晚,她開始頻繁嘔吐,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找到龍婆,問她,知道洛桑在哪嗎?龍婆點點頭。我應不應該下山找他?緩緩地,龍婆開口說了個故事。兩千多年前,在舍衛城中,有一男子要開肉店,問悉達多,該不該開?悉達多搖頭,可男子不信。沒多久,肉店開起來,宰了很多牲畜,賺了很多錢,日子過得好了,男子甚至在隔壁村養了個小老婆,還生了個大胖小子。于是,男子嘲笑起悉達多,可悉達多只是不說話。后來,小兒子長大,小老婆為了給兒子爭家產,打傷了大老婆。大老婆咽不下這口氣,帶著十里八鄉的親戚去復仇,兩村的村民火并起來,死傷慘重。你說,這些麻煩,是該來呢,還是不該來?

杏瑪說,可這一個月,畢竟是真的。龍婆笑了笑,說,那么,你自己去體悟吧。

他者

杏瑪下山了。她坐了許久長途汽車,離開雪山,來到遠方的平原城市。雖然孩子月份還小,她的身體卻越發臃腫了。她有種隱隱的期待與惶恐,從出生到現在,她從未這般不完整過,她隱約感覺到,他、孩子、她,三人血脈相連,只有連結到一起,才能完整地生長,正如杏花、葉子與樹干一般。

按照龍婆給的地址,在洛桑家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廳旁,她見到了他。他的眼中閃過驚訝,兩人勉強找個位置坐下,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他忽地變了臉色。他說,沒想到會是這樣。是不是打不掉了?她點點頭。他說,那你把孩子生下來吧,我來養。他在旅店給她長租了一間房,便回了家。

洛桑的妻子米迦,相貌普通,性格溫順。隔著十幾米的距離,杏瑪常跟在后面觀察她。有一次,杏瑪左顧右盼,不小心摔倒,被米迦看到,上前扶了一把。米迦身穿真絲襯衫,腳踩名貴的高跟鞋,那是杏瑪未曾擁有過的東西,她因此第一次生出了渺小的感受,繼而又生出一種憤恨。那才是應當屬于我的生活,杏瑪想。

孩子生下來,杏瑪休息了足月。洛桑說,他和米迦沒有孩子,這個孩子可以交給他們來養。有一天,洛桑出遠門,杏瑪抱著孩子找到了洛桑的住址。米迦開門,看到杏瑪,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又仔細端詳了一下杏瑪懷中的孩子,再看到杏瑪的表情,便噎住似的說不出話。她把杏瑪推出門外,哽咽起來。這時,孩子也忽然哭鬧。杏瑪一面搖晃襁褓,一面在心里想,若是個陌生女人,她或許還會上前安慰幾句。但這次,她的心早已被另一種冷漠的恨意填滿了。

那天晚些時候,得知一切的洛桑發了火。杏瑪一邊哄著嬰兒,一邊說,我的孩子,只能讓我來養。從那天起,杏瑪每天帶一方小凳,守在米迦家門口的小花園旁。米迦請她走,杏瑪就說,你們之間早就沒了感情,這個孩子就是證明。每每她這樣說,米迦那慘白的臉上,五官便扭曲到一起。有一天,米迦終于忍不住問她,如果你是我,你能怎么做?杏瑪說,可現在有了孩子的人是我。米迦看著她,半晌,回屋收拾了行李。杏瑪當下便住了進來。次日早上,杏瑪正在花園里澆水,一群壯漢忽然圍了上來。他們抓住杏瑪的頭發,狠狠把她磕到花園的小假山上。長這么嚇人,還來學人做狐貍精。頭皮一股熱流,杏瑪感覺眼睛被一層紅色糊住。再起身時,那幾人已全然沒了蹤影。

三個月后,洛桑和米迦分手了。杏瑪在家里安住下來,開始專心撫育小孩。可她照鏡子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丑。以往,她沒有美丑的概念,杏花林從不對她品頭論足,她也樂得自在。可那天幾人的話,像一根釘子,狠狠扎在她心里。她開始戴口罩,裹紗巾,那胎記像是給犯人臉上的刺青。每當洛桑看她,她便立刻轉過頭去,直到洛桑不再同她說話。白天和夜晚,杏瑪一個人立在這房子中,她是這個家的新主人,可周圍的一切又都不屬于她。那種久久縈繞在心中的,執著地欲求占有的張力,一下子踏了空。某天深夜,她獨自躺在床上,心忽然抽痛起來,她感到某種熱量正從體內散去,被拋棄的感覺再次從心底浮起。她很想哭,卻哭不出來。周圍的時空凝結了,長夜漫漫,她明白自己正經歷命運的審判。

嬰兒的啼哭聲從小臥室響起,杏瑪匆忙鉆到孩子床前,那晶瑩的小嘴,玩具一般的手,像是某種隱晦的謎團,同時攜帶著本能與疼痛,包裹著心碎與珍奇。那被稱為感情的東西,像山澗的泉水,擋不住地向下淌,伸手掬起一汪,只能勉強解渴。可如今,她干涸的心田,承載住了新生命,她使勁向心底挖著,那里有她的心泉。這股力量一直支撐著她,使得在洛桑拋棄她們母子時,還不至于崩潰。她獨自守著不像家的家,在母愛的澆灌下,孩子飛快地成長著。直到三年之后,一輛飛馳而來的卡車將孩子尚未發育完全的身軀卷入車輪,她的心,徹底破碎了。

那條流動的生命之河,從雪山上來,又緩緩注入大江。先人們曾注視著它,悟出時光的哲理,如今這條河依然流動著,映射出杏瑪早已被生活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臉龐。她看見那個肉蟲子一般的胎記,像是一個莫名的詛咒,她順著命運的管道滑下去,卻發現自己追尋的,也使自己成為了囚徒。她想起了雪山。永恒的雪山頂著潔白的頭紗,像在呼喚她的歸來。她帶著僅剩的路費,開始往家的方向走。她的頭發更加干枯,腳底皴裂開來,身軀變得佝僂。她不停往家的方向走,在永無止境的行走中,忘卻了這些年經歷的苦痛,回到了多年前的原點。

回鄉

杏瑪回到龍廟時,龍婆還在側房坐著,身軀蜷縮得更小了。她跪在龍婆面前的一瞬間,閉著眼的龍婆輕輕笑了一聲。杏瑪在蒲團上坐下,安靜的四周像在稀釋她的苦痛。龍婆張開龜裂的嘴唇,問,你是否懂得了?杏瑪點點頭。有情的滋味何如?苦,很苦。你覺得什么叫作情?杏瑪說,情是占有。是排斥其他人的存在。可是這樣我就不得不把她當作敵人。別人也把我當作敵人。龍婆說,我們在他人的眼光中,看見自己的樣子,而我們看待他人的方式,又反過來決定了他人對我們的態度。人們看似分離,實則互為表里,都是彼此間的折射。人世間的種種,愛恨情仇,不過如此。杏瑪問,難道這世間,就沒有不爭奪而獲得愛的方法?龍婆說,爭奪,從來不能使一個人獲得愛。杏瑪沉默了。

龍婆又問,第二次和親人告別,和第一次有什么不一樣?杏瑪咽了口唾沫,抿了抿皴裂的嘴唇。她已經一個人走了很久,很久沒有說過話,但這時,一股力量支撐著她的思想和喉嚨,打開了她千頭萬緒的心。她說:外婆走的時候,我沒有覺得難過。那個時候我甚至覺得人生沒有什么是值得在乎的。人都會死,我們都要回到那個永恒的輪回中去,面對一次又一次的遇見與分離。但這一次,我看著一團肉在我的體內長大,成為一個會動的,能呼吸會說話的生命,我的心和他連到了一起。在被洛桑拋棄的日子里,是孩子填滿了我的心懷,給我被抽空的軀殼以生活下去的意義。我的生活,從一種麻木的從容,到一種激烈的占有,我想不到還有什么更痛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直到廢墟中最后的支柱垮塌,我體會到了這世間最痛的痛,一種被徹底碾碎的懲罰。

說到這里,杏瑪哭了。龍婆用自己布滿皺紋的手仔細地摩挲起已是中年人的杏瑪的長發,那黑發之中已然夾著銀絲。杏瑪接著說:

我想明白。為什么我會經歷這些?為什么單單是我有這個胎記?某個聲音,某種直覺,告訴我人生的發展并不是偶然。在杏花坡前見到班扎,在廟里第一次碰到洛桑,我就知道這些事遲早都要發生。我做錯很多事,也被人傷害過,但此刻,這些都不再重要。我的余生已沒有什么更值得追尋的事,我愿意求索這僅存的困惑。我必須找到它的答案,如果人生有答案的話。

龍婆說,讓雪山告訴你吧。她點燃一炷香,坐在蒲團上,只過了片刻,便不再有呼吸聲。杏瑪見狀,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過往的經歷激蕩在腦海中,她無法停止它們,只能任由它們在身體里左沖右突。她看著自己的鼻尖,不知看了多久,在近乎睡著的那一刻,順著眼前出現的隧道,輕輕滑了進去。

往后的三年里,杏瑪都跟隨龍婆打坐。她仿佛回到了剛住進寺廟的時候,只是每每出神時,昔日的碎片便再次劃傷她。回憶在重復中淡褪著,在四季的交替中衰減著,直到有一天,她在寺廟前清掃落葉,在掃帚摩擦石板的聲音中,進入到一個嶄新的境界。有一次,她在廚房舀水,在水缸中看到了自己的臉,那個肉蟲子一般的胎記,已不再使她覺得丑陋。她甚至覺得那是一個蛹,或者別的什么還沒抵達最終形態的印記。她忘卻了疤痕一般的回憶,再次成為了自己。盡管面容已飽經摧殘,身材也因生育而松弛走樣,她的目光卻清澈起來。她重新看見那個杏花坡前的少女,那個最初的靈魂,在雪山的洗禮下,在微風的吹拂下,重新落回已然老去的身軀。

那天,她再一次去到往生湖的湖畔。這一次,她撐起一葉小舟,往湖心更深處劃去。藍天白云映照在平整的湖面上,不斷泛起漣漪,當她向某片云劃去,那片云便仿佛飄得更遠。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語道:

一個人怎么可能真正地擁有另一個人呢?我所經歷的這些,只是一些莫名升起的感覺。在人生中,任何人的到來與離開,都仿佛只是一瞬。情欲的升起,是生命中奇跡的花火,火焰一般燃盡了人的熱情。它是能量的指引,好與壞,都是在日后的歲月中逐漸被揭露的。我嫉妒著別人所擁有的,別人也覬覦著我有的。然而誰真正擁有過什么呢?人只是毫無辦法地向著命運滑去罷了。我在別人的目光里,看見我的存在;在更多人的目光中,我們照見彼此。這帶來希望,也帶來了恐懼。在欲望升起之處,情愛才真正地開始;在抓緊欲望之時,情愛卻熄滅了。它的矛盾,它的詭異,令我迷惑。在那之后,似乎是一場普遍的、注定的失去。不管活多少次,我都會得到同樣的結論。在山上的那些年,我都很平靜。到后來,我的情感像被攪動的海水一般洶涌。如今,我再次平靜下來,像是紗布的褶皺被熨燙平整。那些不知所起的執念,寄生在我身上,支配了我這么多年。而今,脫掉這一層皮,我才是真正地接近開悟了。我想我會更加睿智,更加敏銳,直到接近那個永無止境的終點。

第二年,龍婆去世了。人們為她舉行了葬禮。杏瑪留在山上,成了新的龍婆。有一天,在打坐入定時,她忽然看到一個男人,正同一個女人爭吵。她又看見一個沙彌,跟隨開悟者坐在樹蔭下。時空定格,重疊到一起,她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她,他們同時領悟了一切。在目光交匯的一瞬間,她的胎記消失了。她的回憶,她的經歷,連同她本身,都在頃刻間泯滅。她的一生坍縮在這個時空里,從未發生過,卻永遠存在。

在一切結束之前的那剎那,她生命中的兩段經歷,重新清晰起來。沒有先后,沒有結果,只有第一次見面時的感覺。她同他們相遇,各自成為了永恒。

追夫者(上一世)

星馬從沒有想過,在十年的異鄉生活之后,他還會再次見到阿般。當他回過頭,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剛剛經歷了長途跋涉的女人,沿路的風塵使她蓬頭垢面,沙漠的高溫使她皮膚干裂。他愣了許久才認出那是他青梅竹馬的愛人,可以想象她抵達這里所經歷的困苦。阿般見到星馬時,他正在同羅莎挽手走在人群熙攘的集市,土黃色的風吹過城門,揚起女人的頭紗。盡管他已入鄉隨俗,蓄起絡腮胡,但阿般還是立刻在人群中發現了他,尖叫著喊出星馬的名字。

星馬愕然回頭,見到曾經無比熟悉的這張臉,訝異與喜悅爬上他的眉梢。他想立刻沖過去回應,剛上前兩步,忽然意識到身邊還有羅莎,便停在那里。阿般也看到了他身邊的女人,眼中的神采黯淡下來。星馬帶著羅莎,走到阿般面前,阿般無視羅莎的存在,深深地投進星馬的懷抱。

這些年過去,星馬遠在天邊的年少時光,早已隨著生死被掩埋進充滿硝煙的戰場。他遙望著那段鏡花水月般的人生,只覺得虛無縹緲,恍如隔世。他看著眼前的阿般,如今這個中年婦人的身上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個繪畫少女的影子。她的癡情令他心酸,也令他呼吸困難。他一面輕輕拍打阿般的背,一面解開環抱自己的手。

“是你呀,阿般。你怎么來了?”

阿般擦了擦臉,灰色的淚痕出現在手背劃過的地方:“你,還活著,我就知道你還活著!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這輩子。”

重逢的激動使阿般語無倫次。回想起這些年的遭遇,星馬的心頭也不禁泛起一陣辛酸。

“是啊。我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十年前,我從死人堆里爬起來,一路穿越沙漠,在第三天黃昏還剩一口氣的時候,暈倒在城門前。是羅莎收留了我。”

“沒事,都過去了,”阿般摸了摸星馬的臉,“活著就好。走,我們回家。”說著,拽起星馬的手臂就要往城外走。星馬定在原地,沒說話,只默默將拉著他的手松開。

“怎么?也是,你還要收拾行李,是我疏忽了,哪里需要這么匆忙。”

“阿般……我不得不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羅莎是我的妻子。”星馬指了指身后滿臉疑惑的女人。阿般掃了羅莎一眼,便匆匆避開她的眼神,不敢再看。

“不是的。我才是你的妻子。從前線回來的人都說你死了,可我不信。我感覺你在等我把你找回來。看,我真的找到你了。”像在尋找什么似的,阿般低頭對著地面說,“你別忘了,只要約定了在一起,就是一輩子,不是嗎?”她抬起頭,眼睛已噙滿淚水。

一陣酸澀涌上星馬的眼眶,往日淳樸的快樂浮現在他眼前。他們曾在杏花樹下追逐嬉戲,無憂無慮的少男少女曾每日與山林相伴,美妙的景致從繪筆中生出。而如今,滄桑爬上了少男少女的臉龐,輕快的歲月是上天賜予的福祉,時間一到,便會被無情地收走。

“阿般,我很抱歉,但那都是戰爭前的事了。我們相愛過,但那在另一個時空,那時還沒有死亡,沒有殺戮的痛苦。我已經死過一次,現在的我是新的我。阿般,我很抱歉,但我們沒辦法回到從前了。”

“不。不是這樣的。走之前,你告訴我一定會回來,就算只剩下半條命,你也要回來,這是你的歸宿,你的根,我們在杏花樹下發過誓,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時我的確是這樣想的。但誰又能抵抗世間的洪流,阻擋戰爭的發生呢?我寧愿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可這就是命運,轉動起來,把我們往不同的方向拋。我已經接受了現實。你也要接受啊,阿般。”

女人忽然急躁起來,在原地來回踱步,像在受著某種煎熬:“不。爺爺還在家鄉等著你。不應該是這樣的。如果你拒絕回去,那么,我只能說,你是個懦夫,是個逃兵,你背叛了誓言……”話音還沒落,被戳到痛處一般地,星馬打斷了她。

“你在讓自己受苦。看看吧,你把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樣,哪兒還有以前那個美麗姑娘的影子?如果你接受現實,在家鄉早點開始新生活,便不會吃這樣的苦頭。”

“可那棵杏花樹,還刻著我們的名字呀!那名字已經長得很高了,正在你我頭頂的位置,抬頭便可以看見。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今天,我一定要帶你回家……”說罷,阿般伸手便要再去抓星馬,星馬條件反射地掙開,一下將她甩翻在地,尖銳的細石子擦過她的膝蓋,冒出星星點點的血跡。市集的人群見此情態,圍過來議論紛紛。這時人堆里走出一名男子,將阿般從地上扶起。

“你們不要太過分了。”男子說。難堪浮上羅莎和星馬的臉。

“我幻想過無數個重逢的畫面。可我怎么都沒想到,會是今天這樣子。”阿般站起身來,哭腔里夾著哀怨。或許是出于愧疚,星馬把臉別過去,抿了抿嘴唇。

“你辜負了我。或許,你從未愛過我。是我錯付了。”阿般失神地立在原地,一字一頓地說。

“什么是愛?強迫我回去,難道就是愛嗎?”或許是為了給自己辯解,又或許是為了增加行為的合理性,星馬伸手摟住了羅莎的肩膀。這個姿勢,阿般再熟悉不過,以前,星馬便總這樣摟著她。她感覺心上被狠狠刺了一刀,淚水不受控地涌出,這些年來的思念、不舍、委屈、執著,終于一齊爆發出來。

“也是,我怎么能奢求一個喜新厭舊的男人,來理解女人的一往情深?你是不會理解這種痛苦的,因為這種痛苦沒有發生在你身上!我祈求上天,把我們的人生對調一次,好讓我也做個混賬的負心漢,讓你也嘗嘗做女人的苦呀……”阿般捶胸頓足,無望地向人群傾訴著,男人們大都面無表情地沉默,唯有面紗下的女人偶爾投來同情的目光。扶起阿般的男子,此刻正充滿憐憫地站在她身后,悲傷籠罩著他的眉眼。等到圍觀的人群平靜了稍許,他忽然下定某種決心似的,低聲開了口:

“其實,這挺讓人難堪的。我本不該把這件事說出來。但,羅莎原本是我的妻子。那時,這個異鄉人流落到這里,是我們好心收留了他。可他卻趁我外出勞作,跟我的妻子產生私情,甚至還生下了孩子。你們都讀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吧。我也不甘,我也痛苦,可木已成舟,除了放手,還能做什么呢?……”

“彌伽,你別這樣……”羅莎急忙用袖子掩住臉。男子把話咽了回去。

傷風敗俗之事居然發生在自己的城市里,民怨如開水般沸騰起來。男人們像是找到了共同的假想敵,銳利地盯住星馬,恨不得用目光扒下他的一層皮。“道歉!道歉!”不知誰在人群里喊了一聲,星馬再也無法保持緘默。他拉起羅莎的手,一面鞠躬,一面向眾人告解:“對不起,大家。對不起,阿般,彌伽。我們不該如此,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們無法停止這種把我們緊緊綁在一起的感覺。對你們造成的傷害,我懇求你們原諒,希望我們都能盡早開始新生活。”

無論這道歉是否真誠,事已至此,的確無可挽回。彌伽長嘆一聲,搖搖頭,側身擠入人群。

“我不要聽這些無用的話。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家。”阿般依舊不依不饒,第三次上前抓住星馬的手。

“我不會回去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急于擺脫處境的星馬,在反復的拉扯下,耐心終于到達了極限。他厭煩地瞪著阿般,仿佛在看一位不速之客。這一瞪,阿般的心徹底破碎了。

“大家看哇,看到了吧,多么絕情的一個人!你以為把我趕走,便可以逍遙快活了?不!你壓根不懂什么是感情,你不會幸福的!我詛咒你,詛咒你們的孩子,總有一天,我要把我受到的傷害,加倍奉還給你!”阿般發瘋地詛咒著,成功煽起了周圍人群的怒火。有人甚至向他們投擲了臭雞蛋,精準地擊中在星馬的頭發上,黏糊糊地流了滿頭滿臉。

“這場對話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星馬拉起羅莎,撥開人群便往外走。阿般看著星馬的背影,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暗下去。忽然間,她的視線定格在星馬牽著羅莎的手,一團不受控制的火焰從她瘦小的軀體里爆發出來。她拿起身邊市集鋪子上的一支獵矛,飛速地向他追過去。當背后的腳步聲讓星馬警惕地回頭,這支獵矛已經直直穿透了星馬的臉頰。

被擊穿的那一瞬,星馬看向阿般,她神色驚恐,放大的瞳孔像是深淵,將他拽入一個黑洞。星馬看到一個坐在菩提樹下的小沙彌,還看到一個臉上長著胎記的女人。時空定格,重疊到一起,在他看著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看到了他,他們同時明白了一切。

夢蝶(上上世)

小沙彌追隨悉達多,在清涼的菩提樹下打坐。為了避免隨軍出征,他放棄了青梅竹馬的鄰家女孩,剃光頭發,選擇了出家。但在最安靜的風中,最和煦的陽光里,他依然做不到絕對的平靜。女孩的形象總是出現在他的心中,成了他修行之路上最大的阻礙。

他問悉達多:如果我不出家,而是和她結婚,是不是在我打仗回來之后,就能皆大歡喜呢?

悉達多微笑,垂目不語。小沙彌被某種莫名的力量牽引,在悉達多身后坐下來。當金色的葉子一片片從樹上飄落,小沙彌睜開眼,一股沒理由的倦意襲來,他昏昏睡去,潛入一個漫長的夢。醒來時,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臉頰。

小沙彌失聲痛哭。

悉達多問:為何而哭?

小沙彌答:不知道。只是心有所感,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悉達多問:你的問題解開了嗎?

小沙彌答:好似解開了。可一切又好似只是一場夢。

悉達多問:有什么值得你流淚的呢?

小沙彌答:我感覺自己仿佛活了很多次。

悉達多說:那時的你已經看到了你。每一次都看到了你。

小沙彌問:就像是循環一般。可這循環的終點是什么?

悉達多回:無有,無無有。

小沙彌說:或許世界的盡頭只有一片寂靜。

悉達多說:是因,也是果。是一時的真實。

小沙彌說:如果出生便帶著前世的記憶,怕是沒有人愿意再來到這人世間的。

這時,天上有一朵云飄來,遮擋住了太陽。

小沙彌說:我時常覺得,有的人在眼前,卻感覺很遠,有的人出現在夢里,卻仿佛就在眼前。

悉達多說:這便是一念。

小沙彌說:可我還沒有完全參悟。人間的男女,沒有幾對是互相報恩的呀。為什么人們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地相識相擁呢?

悉達多說:一時,又一時。

小沙彌說:是呀。這一時,你欠了我,下一時,我欠了你,循環往復,永無止境,就好像一鍋沸騰的水。是不是懲罰了所有犯錯的人,這循環就停下來了?

悉達多說:揚湯止沸。

小沙彌說:如何止息?

悉達多說:心如止水。

小沙彌沉吟良久,抬起頭。

“那心動的一瞬,是永恒的嗎?”

悉達多微笑著,不再說話。

小沙彌靜靜閉上眼睛。太陽從云層里探出,光線無聲地撫上他的肩,那只曾經落在他臉頰的蝴蝶,輕微扇動雙翅,在身邊繞了一會兒,而后悄然飛走了。與此同時,正在打坐的杏瑪,臉頰上的胎記也飛了起來,漫無目的地向著門外明亮的天空翩躚而去。

作者簡介

夏麥

夏麥,作家,現居江蘇蘇州。已發表小說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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