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萬歷五年(1577年)六月,一封封告急文書不斷飛京師。
文書上稱:今年四月以來,淮河上游連降暴雨,桃源縣(今江蘇泗陽)到山陽縣(今江蘇淮安)之間上百里的大運河受到洪水沖擊,漕運完全中斷。
這對于一向靠漕運吃飯的大明朝來說,是致命的!京城就將發生糧食危機!
此時的萬歷皇帝還沒成年,主持朝政的是內閣首輔張居正。
老張的眉頭也是皺成了“八”字:自萬歷元年(1573年)以來,洪澤湖的堤防幾乎年年崩決。這次高家堰決堤程度比以往更加嚴重,說明淮河水患正在不斷加劇,不把治河的問題從根本上搞好,大明朝的天下就別想坐穩。
但是,誰能肩負起治河的重任呢?
老張思索良久,心里突然想到了一個人——潘季馴。
02
說到老潘,其實還算是老張的一個冤家。
隆慶五年(1571年)的時候,老張還是內閣次輔,老潘是總理河道都御史。
當時工部尚書朱衡提出,自清江浦以北,漕運都是走的黃河河道,隨時有中斷的危險。為了確保漕運的安全,應當在駱馬湖之北再開一條新運河,橫斷泇河,以避開黃河河道。
張居正堅決支持老朱的建議,潘季馴則堅決反對。
反對的理由是:微山湖的湖床比泇河的水面還高,如果開了這條新運河,微山湖的水很快就漏光了,到時候船還怎么走?
老潘的反對也是從專業角度出發,卻惹火了張居正。
老張當時正深得隆慶皇帝的寵信,在朝堂里大有取首輔高拱而代之的勢頭,老潘居然公然跟他唱反調,這能忍?
老張馬上揪住老潘主持河漕期間發生漕船翻船、漕糧損失慘重的事大做文章,指使御史們對老潘大加彈劾,最終老潘被擼了烏紗帽,回了老家。
因為這場不白之冤,老潘對老張恨之入骨。
如今老張又想起這位老冤家來了,因為幾年過去,他發現治河這個事兒,可能還真的非老潘不可。沒辦法,堂堂的大明首輔,只好拉下面子給老潘去了書信,說了一通“為人臣子,當摒棄前嫌、共扶君上”的話。
老潘收到信,雖然對老張當年背后搞他的事耿耿于懷,但為了大明社稷,為了千萬黎民百姓,最終接受了老張的邀請。
萬歷六年(1578年)二月,潘季馴走馬上任,馬上給皇上上了一道折子,提出了著名的“治河六議”。
折子遞上去,張居正代萬歷全部批準。還撤掉了原先專門盯著治河工程各種彈劾的河道御史一職,讓老潘放開手腳大干一場!
03
在講述潘季馴治河的事之前,咱們有必要簡單科普一下老潘之前明朝河漕治理的情況。
這話得先從南宋初年說起。
話說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金兵南下,防守黃河的南宋將領杜充抵擋不住,于是在河南滑縣以西的李固渡掘開黃河大堤,企圖用洪水抵擋金兵。
結果金兵沒抵擋住,反而造成了黃水南下,奪淮河河道入海,造成了歷史上的一次黃河大改道。
1128年杜充掘河后的黃河走向
黃河改道之后,泥沙沉積,堵住了淮河的入海河道,結果在今天蘇皖兩省交界處淤積成了面積巨大的洪澤湖,一旦淮河上游連降暴雨,洪澤湖水就會猛漲,然后沖決堤岸,淹沒淮揚大地。
流經淮揚腹地的大運河也經常因為被泥沙淤塞造成斷航。
正因為如此,元朝建立后,才不得不大興海運。
明朝之后,海運中斷,北京的供應幾乎全靠漕運,大運河成了大明朝的生命線。
為了保住這條生命線,明朝采取了“北堵南疏”的策略。
(從徐州到清口,這段運河長達五百多里,完全依靠黃河河道航行。為了保住運河的水量,花巨資在徐州以北修筑黃河大堤,堵住黃河水使其不往北泄,而在清口以南,為保證黃河暢通,不沖擊運河,對黃淮交匯的清口不加治理,同時對洪澤湖的堤防也不太重視,導致黃河泥沙沉積在清口,黃河河床越來越高,水位明顯高過淮河,淮河水無處可去,因此經常沖決洪澤湖堤防。)
潘季馴很早就注意到了問題所在。
他認為,黃河、淮河、運河這三條河的治理應當是相輔相成的,是一個系統工程,不能只為了保運河而不顧其他。而這個系統工程的核心問題,就是要解決淮河入海問題。而要解決淮河入海問題,就要解決黃河河床太高、淮河水進不去黃河入海河道的問題。
老潘經過實地勘測,得出了一個天才的設計思路——“束水攻沙、蓄清刷黃”。
這八個字看似深奧,其實道理很簡單:
我們都知道,河道越狹窄的地方,水流往往越快,而水流越快,則泥沙越不容易沉淀。如果用大堤把黃河河道“束縛”住,迫使其水流加快,那么泥沙就不容易沉淀在河床里,這就叫“束水攻沙”;
“束水攻沙”示意圖
而所謂“蓄清刷黃”,就是用大堤和閘門人為抬高洪澤湖的水位,等到水位高過黃河水位時再開閘放水,借助水的沖擊力把清口淤積的泥沙沖走,道理就跟沖馬桶一樣。
這個設想,在老潘之前幾百年從未有人提出過,可見老潘確實是個天才。
為了實現這個設想,老潘開始重點主抓兩個工程:
第一個是建黃河大堤,第二個是建高家堰大堤。
萬歷六年九月,轟轟烈烈的治河工程拉開了序幕。
04
在老潘的設想里,高家堰大堤是治河工程中最核心的工程,因為高家堰大堤處于洪澤湖東岸,直接保護著淮揚大地,同時,有了這道大堤,還能提高洪澤湖的水位,從而實現“蓄清刷黃”。
早在永樂年間的時候,當時總管河漕的平江伯陳瑄就在高家堰筑起了大堤,但老陳筑的大堤是土堤,防護力有限,水量大了根本扛不住。一百多年來一直有人提議要重修高家堰大堤,但朝廷老是喊沒錢?,F在張居正主持變法,朝廷財力寬裕了很多,又下了決心要治河,重修高家堰大堤的事終于可以落實了。
按照潘季馴的設想,這個重建高家堰大堤,一定要“高標準、嚴要求”,要按照百年大計的水平進行施工。
原來的大堤高度要全面升高,土堤也要全部包上巨石,變成石堤。另外大堤后面還要再建一道滾水壩,以防水位高過大堤時,在滾水壩和大堤之間的空間容納部分洪水,使大堤內外壓力趨于平衡,以保證大堤不會被沖決。
高家堰大堤遺址
他深知大明朝的吏治已經腐敗到了骨子里,尤其河工這一塊,因為涉及到的錢多,又缺乏嚴格的監督,一直是貪官污吏們眼中的“肥肉”。因此,老潘決定,這次高家堰大堤工程,必須親力親為,絕不能坐在衙門里發號施令。
05
工程開始后,年近六旬的老潘就每天在工地上親自監督施工,“沖冒風雪,暴露堰上, 與徭夫同辛苦 。至春,大風雨,則又與百執事往來泥淖中”。
任何官員敢于在施工過程中貪污舞弊、瀆職懈怠或者消極抵制的,老潘絕不寬容,一律上折子彈劾。
而張居正作為老潘的“大腿”,無條件堅決支持老潘,短短不到一年,就先后有淮安知府、工部郎中、督水道僉事等官員被老潘彈劾,擼了烏紗帽。
經過一年的艱苦施工,萬歷七年(1579年)十月,高家堰大堤終于完工。
與此同時,徐州到淮安的黃河大堤堵口工程也基本完工。
這是大明朝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水利工程,前后耗資高達五十六萬兩銀子,若非張居正改革大大改善了財政狀況,一向窮慣了的大明朝是斷然拿不出這么多錢來治河的。
經過這一番努力,年年崩決的洪澤湖大堤終于呈現出了“屹然如城,堅固足恃”的狀態,而經過修復的黃河大堤,約束了黃河河道,使水流加快,泥沙沉淀變少,清口淤塞的狀況得到了緩解。“高堰初筑,清口方暢,流連數年,河道無 大患?!贝竺鞒拿}和淮揚千萬百姓的安危都得到了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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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河工程完工后,潘季馴并沒有閑著,他又繼續摸索建立出了一套河工日常維護修理的制度。
明朝自開國起,在治河方面就沒有一套完整嚴密的河工日常維護修理的制度,都是哪里出了事臨時去處理,朝廷最多撥點銀子和糧食,這也是造成明代水患頻繁的重要原因。
老潘這次搞完工程以后,深感這種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做法不行,于是上折子建議朝廷建立河工日常維護修理的制度,各地官府要分片負責,每年對境內的黃河、淮河堤防進行檢查和加固,每隔幾年要組織民工挑浚河道。
當然,干活不能白干,老潘特地又向朝廷申請了每年三萬兩銀子的河工費用,專門用于河工日常維護費用。
折子遞上去,張居正當然是沒有二話,大筆一揮,完全同意。
眼看黃淮水患正在逐步得到控制,河工維護制度也已建立起來,潘季馴不禁躊躇滿志,他決心下一步把治河的重點轉向上游,把河南境內的黃河水患也治理好,讓中原百姓也免受水患困擾。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場暴風驟雨突然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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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十年(1582年)六月,張居正在家中溘然長逝。
萬歷這十年來長期被壓抑到扭曲的性格迅速爆發了出來。
張居正剛死幾天,萬歷就下旨,褫奪老張生前所獲的全部榮譽和頭銜,推倒老張的墓碑,并且下旨抄了張家,張家上下幾十口子人被關在一間偏房里,最后活活餓死。
潘季馴雖然當初和老張有過節,也曾對老張十分怨恨,但這幾年老張全力支持他治河,可以說對他完全信任,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幾年下來,老潘早已完全放下了對老張的宿怨,視老張為自己的知己。
而老張這些年為大明朝嘔心瀝血、勵精圖治,才讓頹敗的朝政有了起色,可如今萬歷對老張卸磨殺驢,冷酷無情到了讓人心寒的地步,老潘怎能無動于衷?
于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上了一道折子,說皇上對張居正的家人“治獄太急”,“至于奄奄待斃之老母,煢煢無倚之諸孤,行道之人皆為憐憫”,這么干實在是過分了哈。
這可就觸了萬歷的逆鱗!一道圣旨下來,老潘被安了個“黨附張居正”的罪名,擼了烏紗帽,又踢回老家去了。
08
老潘被踢回家之后,倒也樂得每天讀書養花,安享晚年。
可他安逸了,河工卻又出事了。
從萬歷十四年(1586年)開始,黃河又開始連年潰決,老潘原來設想的“束水攻沙”完全成了泡影。
而隨著黃河泥沙沉淀加快,清口又逐漸被泥沙淤塞,淮河水出不去,又開始頻頻為患。
這時候,萬歷也沒轍了,想來想去也只有老潘能收拾這個局面,下了一道圣旨,又把老潘請了回來,繼續讓他負責治河的工作。
老潘此時是奔七的人了,完全可以以年老體衰為理由推辭掉這個任命。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治河功業毀于一旦,也不忍心看到百姓受苦受難,于是毅然接受任命,再次肩負起了治河的重任。
但這次他一上任,就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首先,上次治河的時候朝中有張居正全力支持、絕對信任,當然得心應手,可是這次沒有大佬在朝中支持了,相反,萬歷對他的成見卻沒有消除,因此要錢、辦事都難了很多。老潘想組織人力對清口進行一次疏浚,結果報告打上去,朝廷硬是不批錢,這事兒就沒辦成。
其次,自己離開的這幾年,原先制定的河工日常維護修理制度幾乎完全荒廢。每年三萬兩銀子的河工維護費用,原本說好是由各省“協濟”的,結果現在沒了老張的支持,各省誰也不愿意出這筆錢。沒了錢,河工就沒法維護,老潘也只好到處雞零狗碎地找錢,河工維護可謂舉步維艱。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朝廷中對他的治河思路爭議很大。有人說,老潘一味加高高家堰大堤,導致洪澤湖水位大漲,使位于洪澤湖南岸的泗州祖陵處于洪水的威脅之中,這到底是何居心?
明祖陵與高家堰大堤示意圖
要知道在大明朝,保護朱家的祖墳是最重要的政治任務之一,除了北京的皇陵和南京的孝陵,還有埋葬朱元璋父母的鳳陽皇陵、埋葬嘉靖皇帝老爸的承天祖陵,以及埋葬朱元璋祖宗的泗州祖陵,這五座皇陵都是必須絕對保護好的。
現在潘季馴治河搞得泗州祖陵陷入危險,這豈不是“重大政治問題”?
因此,朝中有不少人借此攻擊潘季馴,上書萬歷,要求改變老潘的思路,改為在高家堰以東開辟出幾條新河,以幫助淮河把水泄到海里去,從而保住泗州祖陵。
萬歷一看,祖陵都要泡到水里了,這還了得?馬上下旨讓老潘研究開新河泄淮的問題。
09
老潘一看就急了。
為什么呢?
因為他很清楚,洪澤湖水位暴漲的主要原因,是清口淤塞,淮河水出不去。
現在就是要借洪澤湖的高水位來用淮河水“蓄清刷黃”,如果新開幾條河道,把淮河水泄出去,洪澤湖水位是降低了,但“蓄清刷黃”還怎么實現?
那清口的淤塞豈不是越來越嚴重?
而且淮揚一帶本來就沒有大一點的河流,如果新開河道泄淮,一旦淮河發大水,這些河道根本承載不了洪水,最后淮揚大地一定會被淹得很慘。
因此他上書堅決反對開新河泄淮的計劃。
可是現在朝廷不給錢,清口疏浚不了,淮河水就出不去,洪澤湖水位就一直上升,到了萬歷十九年(1591年),洪澤湖水終于淹到了泗州祖陵的陵區里。
這下,朝廷里攻擊老潘的人就更多,彈劾老潘“靡費國帑、禍延祖陵”的折子如雪片般飛到萬歷的案前。
此時的老潘已經是七旬老人了,不但年老體衰,而且復出三年來的經歷,讓他深知在現在這種大環境下,自己已經沒有可能去完成治河偉業了。
既然朝廷不支持我,又有那么多人攻擊我,那我不如自己回家吧!
于是,老潘上書請求辭職回家。
萬歷本來就對老潘很有成見,這次看祖陵被淹,對老潘更加不滿,既然現在老潘自己提出辭職,萬歷就趁勢下旨批準。
萬歷二十年(1592年)四月,潘季馴終于徹底結束了自己近五十年的宦海生涯,回到了浙江湖州老家。
三年后,潘季馴在老家病逝,享年七十五歲。
和戚繼光一樣,對潘季馴的去世,萬歷沒有任何表示——既沒有追謚也沒有撫恤,甚至連例行的祭祀都沒有。
薄情寡恩,一至于此。
10
潘季馴去世后的第二年,明朝啟動了開新河泄淮的工程,在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后,終于挖通了三條新河,洪澤湖水位短時間內明顯下降,泗州祖陵保住了。
然而,正如老潘預言的那樣,這三條新河的開通,讓“蓄清刷黃”成為了泡影,清口的淤塞越來越嚴重。
而這三條人工開出來的新河又打亂了淮揚原有的水系,一旦淮河上游連降暴雨,滾滾淮河水就會沖進這三條河道里,又通過這三條河道沖進淮揚地區原有的湖泊和河流中,由于這些湖泊和河流容載量都很有限,到最后的結果,就是淮河水會合這些湖水、河水一起“掃蕩”淮揚大地,水患變得更加嚴重。
這個時候,人們才再次想起潘季馴當年的反對意見…
參考文獻:《明實錄》、《明史》、《兩河經略》、《明經世文編》、《明代治河史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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