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諾獎得主、波蘭女作家托卡爾丘克所著的長篇小說《雅各布之書》看起來很龐雜，拉拉扯扯，反復(fù)申說，多條線索錯綜復(fù)雜，但是小說里卻可以看出作者作了獨具匠心的安排。

小說的第一章，就交代了猶太人埃利沙·邵爾家族正在籌辦一場婚禮，然后以婚禮這個天生具有聚集人物的重要場景，讓人物逐一出場，這其中就包括兩個與小說主人公雅各布·弗蘭克有著重大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他們貫穿小說的始終，成為揭秘與最大限度地接近雅各布·弗蘭克真身的重要視點。

這兩個人物，一個是雅各布·弗蘭克的祖母彥塔，她是一個不死的靈魂，可以穿越時空，洞觀人世的風(fēng)云變化。這典型的是一個魔幻線索。

另一個人物，是小說里可以稱作二號人物的納赫曼。他用雜記的形式，記錄著他自己的思緒及所見所聞。

可以說，彥塔因為被賦予了超能力，可以穿透時空，她能夠看清歷史的迷障，揭示歷史的隱秘。從表象上，把握歷史的發(fā)展脈線。

但是，彥塔看到了事實，但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她并不能識別文字，小說里寫到：“彥塔只是看著，那人手指的活動姿勢，如何使一些字母憑空地出現(xiàn)在一片明亮、平坦的光芒中，整齊地排列成行。彥塔只是聯(lián)想到了雪地上的痕跡，因為，似乎逝者會失去閱讀能力，這是死亡最令人不快的后果之一……因此，可憐的彥塔現(xiàn)在無法認出她自己的名字，那個正反復(fù)在畫面上展示的詞?！保≒9)

可見，作者一方面賦予了這個人物以靈魂不滅的超異功能，但是她的解讀能力，并非是所向披靡。所有的歷史迷津，并沒有在她的超能力面前釋去了黑幕，一目了然。這是因為她不具備識別文字的能力，她看到了現(xiàn)象，卻不明白符號的意義。

而符號的認知與釋讀，小說里是通過納赫曼來完成的?？梢哉f納赫曼是雅各布·弗蘭克的精神引領(lǐng)者與設(shè)計師，在小說的語境里，是納赫曼給予了雅各布·弗蘭克成圣的精神灌輸，是納赫曼在雅各布·弗蘭克的基礎(chǔ)上重新設(shè)計了他的成為神的種種特異功能。

小說里夾雜著納赫曼的掛名“雜記”的自傳體實錄，記載了雅各布·弗蘭克為核心的“弗蘭克主義是如何煉成的”的詳細過程。

小說作者把一場婚禮，作為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節(jié)點，在這個婚禮上，彥塔的魔幻線與納赫曼的實錄線匯合在一起，然后由這兩條線索，相互纏繞，相互激發(fā)，完成了對雅各布·弗蘭克從幼年時代直到如何成為“神”的進化升遷流程敘事。

小說里鋪寫婚禮，突然在第四章停頓下來，從第五章到第九章，進入到補敘過程，就是將在婚禮上出現(xiàn)的兩個人物即彥塔的魔幻線與納赫曼的實錄線提拎出來，然后，通過這兩個人物，一個展開對歷史的時間隧道的回顧，一個通過文字記錄下他的尋異過程，把雅各布·弗蘭克的“神化”的進階路徑，作了旁觀式、外在式、管窺式的勾勒。

這也正是小說作者摒棄了上帝視角而設(shè)置了局限性視角去觀望雅各布·弗蘭克的構(gòu)思設(shè)計。反映出作者企圖無限接近歷史真實，但是永遠無法揭開歷史的真相的寫作意圖。魔幻帶來了超現(xiàn)實的能力，但魔幻同樣無益于歷史真相的揭開，納赫曼的文字看來是實錄性的，但是這種敘述，是建立在納赫曼的觀望的目光之上的，必定受限于人的認知角度與眼光，同時文字還受到寫作者有意制作出來的謊言的誤導(dǎo)。

因此，魔幻的敘事手段與實錄的文字再現(xiàn)，都無法揭開歷史的真實與人物的內(nèi)心，所以，小說里這一雙管齊下的技術(shù)手段，看似能夠把人物的因緣際會的人生前本廓清所有的迷障，但是作者根本沒有做到這一點，而一個聰明的作者，也不可能做到把歷史上的人物解析得一清二楚，這樣做的結(jié)果，只會讓作者綁定在人物身上，與人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雅各布之書》自然不愿意成為小說主人公的代言人與傳聲筒。這就是一個文學(xué)家應(yīng)該恪守的寫作戒律與信條，也是保證作者戰(zhàn)無不勝的立場站位。

所以，作者看似氣勢洶洶地把“神化”的神異能力與“實錄”的見證功能都拿過來了，但是虛晃一槍，最終只能提供一堆有待確認的歷史事實，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思路規(guī)定下，《雅各布之書》里的雅各布·弗蘭克的出道之謎依舊是撲朔迷離，但是作者卻通過她盡可能多地提供歷史的皮相事實與事件的情況下，卻能夠讓我們看出作者袒露出來的高踞在歷史事實之上的作者需要陳述的事實真相。

這就是說作者通過敘事技巧的選擇，回避了歷史真相的揭示，而是陳述了她所發(fā)現(xiàn)的歷史過往。作者在《雅各布之書》里，成功地把雅各布·弗蘭克變成了她想象中的人物。

從第五章開始，納赫曼這一條重要線索，開始引入小說，而他的出現(xiàn)，是通過之前的彥塔線索牽引進來的。小說里描寫了彥塔在時空的制高點上，猶如衛(wèi)星一樣，看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就在沙漠里，她看到了納赫曼跋涉在沙漠中的經(jīng)商步履。

之后，納赫曼與彥塔這兩條線索時而產(chǎn)生交集，時而合并在一起，彥塔通過她穿越時空的眼，閃回了雅各布·弗蘭克童年時的人生片段，而納赫曼則通過他的實錄，記錄了他尋找到雅各布·弗蘭克身上神異之處的發(fā)現(xiàn)之旅。

通過這種雙重觀看而拱衛(wèi)出來的雅各布·弗蘭克的“神化”形象，也就完成了作者對歷史真相的自我表達與申訴。

雅各布·弗蘭克之所以被當(dāng)時那個社會所需要，正是建基于在中、東歐地域上猶太人所遭遇到的生存困境的背景之上。

一是從人物的來處，可以看出猶太人的逃亡之艱。

納赫曼雖然生活在當(dāng)時波蘭的波多利亞，但是他的家族是從日耳曼的土地上東遷過來的。（P929)納赫曼的家鄉(xiāng)，其實與保爾的故鄉(xiāng)都處于一個生活圈，兩地相距并不遠，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寫到的屠猶段落觸目驚心，但是小說里并沒有提及猶太人來自于何處。

在《雅各布之書》之書里，我們可以看到二百多年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的家鄉(xiāng)土地上的猶太人發(fā)起了一場怎么樣的自救行動，擾動了地理與政治格局，直到二十世紀(jì)仍然可以看到猶太人席卷起的政治風(fēng)云的后續(xù)影響。

彥塔家族的遷徙，與納赫曼一家有著相似的路徑。她的父親是從德意志的巴伐利亞州雷根斯堡逐漸東遷的，最終定居在利沃夫，她的外祖父同樣也是出于避禍而來到了利沃夫。

因此，彥塔與納赫曼有著相似的家庭背景，這也會讓他們?nèi)蘸髶碛邢嗨频男叛鲞x擇的重要原因。

二是期待救世主的出現(xiàn)。

猶太人不斷向東尋覓一塊能夠生存的樂土，但是前景不可測，不知來自何方的大屠殺隨時突降而至，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情況下，救世主期盼應(yīng)運而生。

彥塔的父親，就投身到尋找救世主的潮流中去，找到了所謂的彌賽亞沙巴泰，但土耳其人把沙巴泰抓了起來，自從尋找中斷，但是沙巴泰的彌賽亞理論，卻并沒有消彌，傳給了第二代巴魯赫吉，直至第三代雅各布·弗蘭克的出現(xiàn)。

納赫曼尋找救世主的過程，一如彥塔的父親。本來納赫曼納是一個商人，但是在這個曾經(jīng)出過“沙巴泰版彌賽亞”的土地上，猶太人始終對新的彌賽亞的現(xiàn)身充滿期待。赫曼納開始的時候，還一邊經(jīng)商，一邊尋找彌賽亞的真身出現(xiàn)，但是在從商過程中，猶太人受到不公平待遇，卻使得納赫曼無心經(jīng)營，決定專程去尋找彌賽亞，最終經(jīng)他之手，把雅各布·弗蘭克推上了彌賽亞的神壇。

三是經(jīng)濟地位，促使猶太人需要一位帶領(lǐng)他們走出困境的救世主。

納赫曼的師長啟發(fā)他，猶太人做生意得不到保障:“因為你還得支付一筆錢，因為你是猶太人，你生活在領(lǐng)主和國王的恩典下。你必須繳納各種稅收，但一旦你感受到不公平時，領(lǐng)主和國王都不會為你辯護的。”（P889)

納赫曼所處的類似的經(jīng)營困境，使猶太人深知謀生之艱難：“基督教的商人們就沒有這樣的麻煩，他們要繳納的稅收就比較人性化?！q太人承擔(dān)的朝貢卻越來越多，甚至兒孫輩都欠了債，因為要按人頭繳稅，他們甚至要承擔(dān)那些付不起稅的猶太人的稅費?！保≒887)

“能不能不支付各種稅收呢？能不能逃離這種國家機器？你想做一個誠實的人，一個遵紀(jì)守法的人，但這個制度很快就會讓你感到失望?！保≒887)

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幫助猶太人脫困的異端必定存在于猶太人群體的期待中。

四是有所思，必有所見。

神的出現(xiàn)，如同夢境一樣，當(dāng)朝思暮想，必有奇怪之事。納赫曼在四處游歷、做生意的過程中，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自然怪異之事，更耳聞江湖傳說，都把指向錨定在彌賽亞現(xiàn)身人間的大事件上。

五是天賦異稟的雅各布·弗蘭克恰到好處地走到了造神的中心。

彥塔在她的閃回記憶中，回溯了雅各布·弗蘭克的童年時代，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他的無知無畏，一個無所畏懼的玩童，憑著這么一種資質(zhì)，他沒有負擔(dān)，沒有心理沖突，直接具備了超凡入圣的素質(zhì)。

實際上，那些開創(chuàng)巨業(yè)的開拓之主，都有頑童的經(jīng)歷。小說里彥塔交代了雅各布·弗蘭克可以被重塑的天資，而納赫曼直接加入了重塑雅各布·弗蘭克的過程中。

我們可以注意一下，雅各布·弗蘭克被圣化的關(guān)鍵一步，就是納赫曼及他的合作者，通過一種身體抹油的儀式，讓神靈進入雅各布·弗蘭克的身體：“現(xiàn)在我們請求，要讓神靈真正走進我們面前這個可見的、裸露著的肌體之中，走進這個男人，我們這個兄弟的身體。”（P830)

于是神靈真的進入了雅各布·弗蘭克的身體，日后他成為救世主便有了最初的起步。

可以看出，《雅各布之書》開辟了巨大的章節(jié)，從第四章到第九章，重現(xiàn)了1749年納赫曼初次見到雅各布到1953年小說的故事敘事正式開啟的這一段過去時間段，雅各布·弗蘭克的“神性肉體”是如何被包裝、塑造、炮制出來的。

這一部分，插入到小說的回溯部分，構(gòu)成了小說人物的重要的出世前的身份密碼，完成了小說里必不可少的“神靈是如何煉成的”這一重要的支撐小說推進與演化的基座。

但實際上，我們注意到，作者虛置了小說里的神異部分，而強化了作者提供的現(xiàn)實土壤板塊，在作者制造迷障而設(shè)置出來的魔幻部分，提供的信息是不可靠的，而作者展現(xiàn)的真實的影響人物走向的社會維度，卻是真實的，從而作者過濾了虛擬的魔幻假象，而凸顯了作者言說與解剖歷史現(xiàn)實的內(nèi)在執(zhí)著與堅守。

所以，小說里對雅各布·弗蘭克的前半生的介紹，作者可以說是神神叨叨，虛虛假假，很用了一番心思，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在小說創(chuàng)作時如何超越歷史言說時難以逼近的困境，而作出了她的最接近現(xiàn)實主義的理性思索的直達歷史肌理的直率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