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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住課文咋辦?17歲女孩被送進ICU,接受治療三個月|重癥調查員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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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知道記性不好這件事,能有多恐怖不?

在我看來,提筆忘字,影響工作生活,都是小事。

我的朋友ICU醫生余一生給我講過一個最極端的案例——

有個初中生女孩,就因為患上紅斑狼瘡,影響記憶力,背不出語文課文,得病四年后,決定自殺。她在絕食一周后,被家人送進了ICU。

余一生見到女孩的第一面就知道。

她要面對的,遠不止疾病。


2024年11月,我們收治了一個小姑娘,17歲,因為絕食自殺進了ICU。

四年前,小姑娘還在讀初中,一次小考前,她默寫著詩詞,突然發現自己背不出《琵琶行》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下一句接的是什么?她怎么也想不起來。

那段時間,小姑娘身上長了很多皮疹,臉上生了紅斑,每天都很困、很累,父母帶她去醫院,本來沒當一回事,診斷結果卻讓他們大吃一驚:紅斑狼瘡。

這是一種免疫系統疾病,人體的防御功能出了問題,分不清敵我,開始自己攻擊自己。這次發病,抗體不僅攻擊了她的體表,也攻擊了她的大腦,讓她記憶力下降,背不出詩句。

往后四年里,小姑娘反復發病、住院,縣醫院治不好,他們轉去了省城的大醫院,剛開始有效,但還是會復發,再后來,家里人甚至從“高僧”那里買來據說包治百病的“蟲草丸”,每天盯著她吞下一顆昂貴的紅色藥丸,可她依然會一次次發病,一次次被送到急診。

醫生說,“這病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好。”

他們在很后來才終于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前段時間,小姑娘上網看到一個紅斑狼瘡的女孩安樂死的新聞,跟媽媽說,“你才四十多歲,因為要陪我住院,班也上不了,生活也過不好,我不想再這么拖累你們了。”

她下定決心,拒絕吃藥,不吃不喝,也不許任何人碰她,“如果讓我去醫院,我立刻就死。”

這樣過了六天,她的身體支撐不住,被送來我們醫院。

我站在急診搶救室外,翻著小姑娘爸媽帶來的厚厚一沓病歷資料,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和所有醫生一樣,我也只能告訴他們,我治不好她的病。

旁邊的實習生問我,“怎么辦啊,老師。”

“但我應該讓這家人知道,治不好也沒關系,我們可以和紅斑狼瘡一起,好好生活。”


新來的病人叫宋小魚,幾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護士,圍在床邊,給她換上干凈的病號服,接上心電監護和呼吸機,宋小魚看起來很輕,陷在被子里,像是一個脆弱的芭比娃娃。

入院第二周,她爆發了嚴重的肺部感染。

床邊的監護儀不停響著警報聲,宋小魚躺在床上,透明的呼吸機面罩正源源不斷地給她輸送氧氣。她單薄的身體拼命地呼吸著,胸腔上下振動,臉頰和眼周生長了大片紅斑,就好像一條擱淺的金魚,竭力發出呼救。

我們嘗試了很多種藥物,但三天過去,宋小魚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并且,她的血壓開始往下走了。這是個危險的征兆,她開始出現了休克的苗頭。

江主任說,有種新上市的抗生素,醫院暫時沒有,但可能對宋小魚有效。她讓我和家屬談談換藥。

宋小魚剛入院時,我見過她的父母。她父親個子不高,很壯實,戴一副黑框眼鏡,穿著行政夾克,拿著一個連著充電寶的舊款手機,看上去像單位的小領導。她媽媽穿著件褪色的橘黃色棉襖,看著很年輕。

這對夫妻很忙,家里還有個小女兒,宋媽媽要回老家照顧孩子,宋爸爸在外地打工,兩人只能輪流在醫院陪宋小魚。

前段時間,宋爸爸還和我同事鬧了矛盾。他聽同事和家屬溝通,一直在旁邊拱火,“現在醫生都不會診斷,都要一個個排除”“醫生都說,效果不好和醫院無關,是病人自己的問題。”

同事提醒我,宋爸爸并不信任醫院。

我接了江主任的任務,心里卻有點忐忑。他剛建議別人別花冤枉錢,現在孩子要換貴的藥,他能同意嗎?

在談話室,我向宋爸爸攤開一張A4紙,介紹兩種治療方案。

方案一更貴,用市面上新型的抗生素,一天要花3600元,完全自費,但副作用可能相對較小。方案二是給目前正在用的藥加量,費用可以走醫保,只不過副作用難以預料。

宋爸爸聽得很專注,時不時打斷我,問一些問題,最后他讓我把兩種藥物的名稱告訴他。我從口袋里找出了一張紙,把兩種藥物的名字都寫了下來。

他盯著看了很久,仔細攤平、折疊,說,“我很快會給答復。”

我點點頭,他的反應也在意料之中。

回到病房,已經是吃飯時間了。每天打開食堂盒飯,就像猜盲盒,那天又是我討厭的包菜和豆芽,我們一邊吐槽盒飯,一邊聊工作日常。

聊到宋小魚一家,大家都有點困惑。他們常常提出對救治的想法,讓我們嘗試中藥、針灸,看起來對救女兒很積極。但江主任好幾次和他們談話,說家人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夫妻倆都很平靜,甚至說,他們早就想到了有這一天。

大家都搞不懂,他們到底想不想救女兒。

我身邊的實習生小花,一個呆頭呆腦的22歲少年,在我們科呆了一個多月,熱愛問一些我很難回答的問題,他偷偷問我:“老師,宋小魚她爸怎么會舍得放棄自己的女兒啊?”

我學江主任嘆了口氣,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你在ICU多呆段時間,就知道了。”

下午,回病房上班,我坐在接診臺邊,不停地有約床、會診的電話打到住院總手機,吵吵鬧鬧響個不停。這時,我接到了宋小魚爸的電話。

一片嘈雜中,他說,“我們考慮好了,用貴的藥。”

我沒聽清,確認了一遍。

“用貴的,”他又說了一遍。


我迅速寫了醫患溝通記錄,宋爸爸幾乎沒有多看,就簽了字,問我最快什么時候能用到藥。外購藥物的流程有些繁瑣,直到臨下班前,藥才剛剛用上。

五天后,宋小魚的肺部感染明顯好轉,我們都在慶幸,宋小魚父親的決定做對了。

我有些得意地在辦公室說:“這么多天過去了,他應該開始信任我們了。”

“他應該覺得我們治得還不錯。”

大家張羅著點奶茶,新的病人又開始收進來,病房里嘈雜一片,大家停下聊天,奔向病房。我最后說了一句:“你們以后也不要對他有偏見了,他是個好爸爸,哪有爸爸不救自己女兒的。”

可是,好像誰都沒有聽見我最后那句話。

當天下午,我接到了醫院管理部門的電話,有人投訴我們科。

是宋小魚的父親。

他說,堂堂一個三甲醫院,竟然還有沒有的藥,要讓家屬東奔西跑地去買。

聽到消息,我感覺一盆冷水潑了下來。

我急忙打電話給宋小魚的父親,跟他在談話間門外見了面。

我的語氣生硬了很多,“宋小魚的治療方案,我一條條跟你分析,也是讓你自己選擇的,你怎么反而去投訴我?”

談話間外面人來人往,亂七八糟的聲音太多,宋小魚的父親聽不清我在說什么,我把他拉進談話間,深呼吸了幾下,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面對面坐下來,我才發現,這么多天,宋爸爸的衣服都沒換過,還是那件行政夾克,手機還是連著那個破舊的充電寶。

我又開口,“這個藥物不是我逼你用的,最后拍板的是你自己,現在搞的是我們的錯一樣。”

宋爸爸打開手機,他的手機很舊了,卡得厲害,他點上一下,過好久才能跳到下一個界面,點太多又死機了,他急得語無倫次:“醫生,你誤會了,我投訴的不是你,也不是你們科室。”

我不敢相信他說的這套,覺得自己還是太單純,輕易被病人家屬所誤導,他表面上把字簽了,暗地里卻留了一手,說不定還要搞事情,打官司。這次談完,我一定要把病歷從頭到尾檢查一遍。

我曾經惹上過一場醫療官司,病人做完手術,因為肺部感染死亡,家屬反復上訴,說病房消毒不徹底,病人才會感染。那段時間,我寫了無數材料,病歷被拿出來檢查了無數遍。

每次都要面對一個我回答不了的問題:為什么人會死?

那可能是我當醫生的至暗時刻,不想再經歷一次。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宋爸爸明顯有些情緒失控,他問我,“我想投訴的是這個制度,為什么病人都是重癥了,醫院還是沒有特效藥物?”“為什么人都可以在火星生活了,一個紅斑狼瘡治愈不了呢?”

這些問題我回答不了,但我卻突然想到宋小魚剛入院時,她父母拿來的那一沓厚厚的病歷。他們不是不明白病情,也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這輩子都不會好”,這一連串的投訴和質問,更像是失望積攢后的情緒爆發。

我和他們一家聊過宋小魚的病程,確診后的第一年,宋小魚每周都要到醫院復查,反復住院,父母不奢望她完全停藥,只希望她能恢復到靠藥物控制,可以正常生活的日子。

當地醫院推薦他們到省城的大醫院,說可能有更先進的治療手段,他們去時抱了極大的希望,等了三天,排了專家門診,新的治療方案也確實有效,宋小魚住院一個月后出院,恢復到只需要口服藥物的日子。

但不久后,宋小魚又出現了嚴重的氣喘,父母再次把她送去省城的大醫院。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次的治療幾乎沒什么效果,宋小魚再次回到了反復住院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過了四年,在一次次求醫問藥的過程里,他們幾乎失去了對醫院的信心。

那天,我們的對話停在這里。因為管的病人突然出了狀況,我又急匆匆趕去搶救。

路過宋小魚時,我看到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細長的胳膊放在被子外面,滿滿的全是干裂起皮的皮屑。我心疼這個姑娘,只比我女兒大幾歲的年齡,卻不得不忍受這樣的折磨。

一時間,我好像也感受到了這個家庭的無能為力。


沒多久,宋小魚的父親又打來電話,想要見我。他說,他已經把投訴撤了,想要和我聊聊。

我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事情,于是約他下班后在談話間見面。

夜里,談話間安靜了很多。

他向我展示了手機頁面,證明不是唬我,而是真的把投訴撤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沉默著,等他開口。

宋爸爸告訴我,“我女兒從小記性就好,成績也好,跟一般小孩不一樣。”

她一上初中,就進了縣中的尖子班。

后來醫生告訴他們,狼瘡的首發表現多種多樣,有的人是臉部長斑,有的人是全身水腫,有的人會呼吸困難,而宋小魚的表現是,狼瘡攻擊到大腦,引起記憶力下降。

往后的日子,就天天跑醫院,復查,住院,因為缺課太多,根本跟不上課程,中考前三個月,她還是休學了。

一開始他們也不想休學,后來老師打電話給他們,說縣中要升學率,還是休學吧,后來又說服他們干脆退學,他四處找人也沒有辦法。

宋爸爸知道我也有孩子,跟我說,“千萬不要進尖子班。”

我苦笑著點點頭。

他又問我:“你說宋小魚這病,是不是她對自己要求太嚴了啊?”

我沒說話,聽他繼續講。

他說,其實不會背《琵琶行》之前,宋小魚有一段時間,經常說自己全身都疼,她跟媽媽說是作業太多了,寫得太久了,媽媽還罵了她一頓。后來她媽媽為這事后悔了很久。

宋爸爸說,女兒生了病以后,變化很大,最開始他們以為,女兒的變化只發生在外表,她不停地掉頭發,家里到處都能掃出來她的頭發。因為吃激素,她的臉變得很腫,長了很多紅斑,他們把家里的鏡子都收了起來。

剛確診的時候,醫院說,這個病一輩子治不好,他們以為就跟高血壓、糖尿病一樣,卻沒有想到,四年來,他們的家庭幾乎要被這種病摧毀。宋小魚的病情反反復復,他和孩子媽媽無法同時出去工作,只能輪流打工。

宋小魚有一個小十歲的妹妹,沒人照顧,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手總是黑漆漆的,學習也一塌糊涂。

后來他們聽村里人介紹,開始嘗試“偏方”。他們找了巫醫,還買了一種叫“蟲草片”的藥,說是從“高僧”那里求來的,據說很多人得了晚期腫瘤,甚至被醫院判了死刑,吃了這個藥,都痊愈了。

他們花高價買來“神藥”,每天盯著女兒吞下,期待她能好起來。但吃了藥,宋小魚臉上的紅斑和皮疹更多了。

介紹人說,“這是排毒的表現,藥不能停。”

他們也深信不疑。

但女兒卻不愿意配合了,各種先進的療法都試過,可是她的身體,還是逐漸在崩塌。病痛一點一點吞掉了她對未來的想象,她說,“讀書,好像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宋小魚開始拒絕服用“蟲草丸”,同時她開始絕食,不吃飯,不喝水,每天沉默地躺在床上。宋小魚父母想盡各種辦法,她妹妹甚至跪在地上,求她喝一口水,吃一口粥,但宋小魚已經下定了決心,絕不妥協。

絕食第六天,她開始全身癱軟,出現意識障礙,母親強行給她喂了一口稀飯,但她沒有力氣吞咽,反而引起劇烈嗆咳,于是被送到我們醫院。

我聽著宋小魚父親的敘述,也不由心疼這一家人的命運。這種無法治愈的疾病,生生地把一個家庭,推到懸崖邊上。

作為醫生,我想為他們做點什么,給這個家庭一點希望。


我們醫院的風濕免疫科常年在全國排名前五,每年大約有三到四萬個紅斑狼瘡的病人會來我們醫院問診,這可能是地方醫院的幾十倍。

我們按照疾病分類,幫病人們建了不少病友群,這不僅可以幫助大家交流治病經驗,也希望可以減少這些家庭孤立無援的感覺,讓他們看到有許許多多的人,和自己一樣,帶著同樣的病生活著。

我的大學同學,小馬,是風濕免疫科負責宣教的醫生。

我倆認識20多年,是可以互相吐槽拆臺的關系,也是因為她,我才知道我們醫院的紅斑狼瘡病友群已經建到了30群,很多病人時不時同步近況到群里,只要控制得當,她們依然可以擁有正常的生活。

一天中午,我約小馬改善伙食,在醫院外面吃烤肉。

我和她聊起了宋小魚的事。

她聽完驚得直拍大腿,趕緊問我要了宋小魚家屬的微信,說一定要帶他們去參加他們科的醫患溝通活動。

風濕科的活動我有所耳聞,醫生們宣講出院時的注意事項,和居家護理的科普,來參加活動的都是即將出院的狼瘡病人和家屬。

那天,宋小魚的媽媽去參加了活動,教室里的病友和家屬大多認識,嘰嘰喳喳,聊得火熱。宋小魚媽獨自找了個角落,坐在一邊。

我聽小馬說,那天宋小魚媽媽沒怎么交到朋友,但她加入了病友群。群里會定期組織活動,做手工,文藝演出,外出游玩,大家還會互相分享病情經過,推薦靠譜的醫生,分享減輕疼痛的小訣竅。

群名很好聽,叫做蝴蝶群。

宋小魚媽媽加了群主的微信,那是一個30多歲的單身女性,她得狼瘡十幾年了,帶著疾病,她順利讀完了研究生,現在找了一份工作,下班以后,她就去舞蹈工作室練舞,朋友圈里全是舞蹈視頻。

盡管艱難,但大家都在努力地認真生活。

這是我想讓宋小魚一家看到的“希望”。

我們ICU不允許用手機,科里有個公用的平板,會給每個患者和家屬建群,平時大家就輪流用平板和親屬交流,親屬也會把對患者的叮囑發到群里。

之前宋小魚一家的群聊一直很安靜,頂多是一些護士讓送生活用品、催繳費的通知。

自打宋小魚的媽媽參加完風濕科的活動,她開始在群里活躍起來,時不時轉發病友們的朋友圈,他們總結的注意事項,轉發的最新治療進展,還有病友們日常出游的照片。

過去我一直以為,宋小魚的媽媽是個有點軟弱的女人,宋爸爸總和我說,不要和妻子說太多,怕她會太過焦慮。

后來有一次,宋小魚病情變化,我們喊家屬來簽字,宋爸爸離得遠,只能宋媽媽過來。

我溝通的時候還有點擔心,怕她情緒崩潰,拿不定主意。沒想到宋媽媽全程雷厲風行,聽我們講述病情的時候,在旁邊冷靜地點頭、記錄、簽字。

那時我才意識到,也許真正能在心理上支撐起這個家的,是宋小魚的媽媽。看著她發來的信息,我覺得她也想告訴她的家人,這個病,并不會摧毀她的家庭。

很快,宋小魚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了,她的肺部感染也逐漸好轉,呼吸功能也改善了很多。幾天后,我們給她拔除了氣管插管,她終于醒了過來。


宋小魚剛醒來的時候很封閉,基本不理人。

因為她年紀小,又在病房里住得久,照顧她的護士護工見她醒了,都會鼓勵她,“你爸媽等你趕緊好起來回家呢!”

宋小魚總是躺在床上,不吱聲,也沒什么表情。

因為怕她亂動,碰到身邊的儀器,她身上還捆著約束帶,有天我實在心軟,覺得她一天天的不說話,也動不了,有點太可憐了,就幫她解掉了手上的約束,但剛掉過頭,她就把自己的胃管拔了。

管床的護士氣瘋了,把我訓了一頓。

我領了罵,默默坐回宋小魚床邊,一邊慢慢往她鼻孔里放胃管,一邊和她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問:“你之前是在上班還是上學?”

“上學。”宋小魚太久沒有說話,聲音很啞,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說話。

“在哪個學校?”

她張大嘴巴,費力說出了兩個字,我也費了好大的力氣,聽出來那兩個字是:“清華。”

她連中考都沒有參加,我想,她應該是意識還沒完全恢復,說胡話吧。

宋小魚的身體慢慢康復著,精神頭卻不見好,依然不怎么理人。一周后,她轉到了風濕免疫科普通病房。她媽媽提前安排好了家里的事情,來南京陪護。

轉出ICU那天,我又和宋媽媽聊了聊,她的話不多,總是我在說,她在聽。

我說:“你們不想讓她重新去上學嗎?”

宋小魚媽媽抬頭看我,滿眼錯愕:“上學?”

之前有親戚勸宋小魚的父母,宋小魚得的這病傷腦子,孩子慢慢就變傻了。但這次宋小魚醒來,我們給她做了定向力、注意力、記憶力的測試,她的意識恢復得很好,能清晰地說出自己在哪個城市、哪家醫院,紅斑狼瘡并沒有給她的大腦造成不可逆的損害。

她沒有傻,也大概率不會傻。

“這次去免疫科,好好配合治療,制定一個詳細的治療方案。”我堅定地對她媽媽說。“等她狀態穩定下來,上學應該沒問題。”

我告訴她,我上一個收的狼瘡患者,是因為自然妊娠,到了足月來做剖宮產的。我身邊還有同事是這個病,他們也正常上班,正常生活。我收過最大的狼瘡患者,已經70多歲了,確診狼瘡45年,不過她來ICU,是因為車禍外傷。

宋小魚媽媽緩慢地消化著我帶來的信息,沖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我剛到醫院,坐在電腦前,一邊看昨天病人的護理記錄單,一邊吃早飯,辦公室里不斷進來來上班的同事。

我突然接到了風濕免疫科醫生的電話,轉回去不到24小時,宋小魚鬧著要喝飲料,導致誤吸、心臟負擔加重,再次呼吸衰竭。

掛了電話,我對大家說:宋小魚要回來了。

大家嘩然一片,說醫生們好不容易把她從生死線上拽回來,這孩子怎么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體。我沒有插話,心里默默感慨,生活已經如此苦了,宋小魚想喝點甜的,說不定意味著,她可能也想好好生活了。


我匆忙趕到了風濕免疫科,宋小魚的母親正蹲在病房外面,她穿的還是昨晚那件有些起毛、領子松垮的棉毛衫,外面披著一件舊棉襖,把頭埋在胳膊彎里。

宋小魚躺在病床上,整個人喘得很厲害,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鼻翼一張一合,腦袋一上一下地點著,雙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樣,在空中虛虛地握了一把,卻什么也沒抓住。

她好像又回到了我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只不過這次,她是完全清醒的。

我腦海里閃過三個字,“瀕死感”。

我見過許多進出ICU的年輕人,清醒地在死神面前走過這么一遭以后,會格外惜命。

這次只用了一周,宋小魚的病情就被控制住了。

剛開始,她的雙手依然捆著約束,我經過她病床時,她破天荒地啞著嗓子,喊了我一聲“姐姐”,我有點意外地停住腳步,她還是第一次眨巴著大眼睛,直直看著我。

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她的眼神里不再只有絕望和灰暗了。

這次我可不敢自作主張,給她解約束帶了,我和她約法三章,不能拔管,不能動儀器,要聽醫生的話,我才能幫她解開約束。

她小小一只躺在床上,點了點頭。

那天,在一群人的注視下,我再次幫宋小魚解開了雙手的約束,她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蒼白細長的雙手摩擦著,一些干燥的皮屑落下來,她說:“我手太干了。”

我想幫她找一支護手霜,但在她父母帶來的那堆生活用品里翻了很久,飲料,零食,甚至還有本初中必備單詞,但沒有護手霜,也沒有任何擦臉油和潤唇膏。

實習生說:“我那兒有,還沒拆封呢,你不要嫌棄哦。”急匆匆跑回工位上拿。

我打開護手霜,薰衣草味的,擠了大大的一坨,但宋小魚的手和胳膊實在太干,我擠了很多次,才把她的雙手和胳膊涂勻。

宋小魚看著自己的手,終于露出了一個笑容,說:“舒服多了。”

解開約束以后,宋小魚可以自己打視頻電話了,所以她每天都在群聊里和爸媽聊天,要求最多的就是想看書。于是宋小魚的爸爸托我們送來了一個新的PAD,里面有他下好的電影,怕宋小魚操作不熟練,他還專門附了張紙條,寫了詳細的操作過程。

但宋小魚并不喜歡看電影,她讓我們轉告父母,她想看書,她給實習生列了一串長長的書單,《鬼吹燈》《盜墓筆記》,還有《法醫秦明》,我估計是她上學時想看,但老師家長一直不讓看的“閑書”。

后來她雖然不上學了,恐怕也沒有了看“閑書”的心情。

如今她愿意拾起這些興趣,也是一件好事,用實習生的話來說,他覺得宋小魚開始有求生欲了。

沒幾天,宋爸爸就拎著一個沉甸甸的袋子,來我工位上,說是來送書。我跟他閑聊,他說,什么時候可以給宋小魚做康復治療,“宋小魚躺的太久了”“肌肉萎縮了,走路不行,以后在學校還怎么上體育課。”

我看了一眼宋爸爸拿來的袋子,里面都是宋小魚要求的書,我還塞了一本我們醫院的院史故事集進去,里面有好大一章是講風濕免疫科的歷史,我給不少病人都看過。

那天下班,我問了一圈醫生朋友,給宋爸爸發去了幾家靠譜的康復機構。

我感覺他們一家都在慢慢發生著變化。

這次醒來,宋小魚跟我們說話多了,她的聲音還是有點啞,但看我們經過,會主動喊:姐姐,姐姐,然后拜托我們滿足她的一些小要求。

宋小魚附近住的幾個病人都歸我管,我路過她病床邊,她就會讓我給她買脈動。

我也喜歡喝脈動,還和她交流過喜歡哪個口味,她喜歡青檸的,我喜歡水蜜桃的。我不信邪,還給她買過這兩個口味的脈動,讓她再比較一下,誰更好喝,結果她還是更喜歡青檸的。

我們科有一個醫生,也有免疫方面的問題,她就常常來宋小魚的床邊,和她交流發型問題,跟她說得了這種病,壞處是不能染頭,不能燙頭,以后想在發型上叛逆一下,選擇空間也不是很大。

“不過等你頭發長出來了,換換發型還是可以的。”

打那天起,宋小魚就對自己的頭發有了執念,我有次路過,正看她問護士要皮筋扎辮子,我們科的護士活得比較糙,給她用醫用手套剪下來一塊膠皮當皮筋,她還嫌棄不好看。

我聽她們在床邊拌嘴,忍不住地笑,被她瞪了一眼以后,老老實實回工位翻有沒有好看的皮筋。


那段時間,流感的病人很多,宋小魚又一直在吃激素,處于免疫抑制的狀態,為了避免她被感染上甲流,我們總是不停地在調整她的床位。

這天夜班,宋小魚被搬到了一個雙人間,隔壁床是個50多歲的阿姨,跟宋小魚一個病。

宋小魚瞪著眼睛聽我們交班,隔壁床的那個阿姨,因為是新病人,我們交的很詳細,交完班之后,宋小魚問我:“這個阿姨,也是狼瘡嗎?”

我笑了笑,說:“是啊,得了狼瘡快20多年呢。”

宋小魚坐在床上,看著我們給隔壁床做各種檢查,若有所思的樣子。

隔壁床的情況并不嚴重,住了五天,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聯系家屬一起幫忙轉運時,卻出了烏龍,她兒子跑錯了地方,在醫院里迷了路,遲遲找不到我們科。

阿姨躺在床上又急又氣,說:“我這個兒子,從小被我保護的太好了,都快20歲人了,啥也搞不清楚。”

宋小魚有些詫異,但什么也沒說,等到戴師傅把阿姨轉到外科病房之后回來,她才問戴師傅:“那個阿姨還有個兒子?”

戴師傅點頭:“是啊,那孩子一看就不靠譜,路上一直在刷手機。”

宋小魚沒有接話,她和隔壁床的阿姨年齡差得大,交流也不多,但她知道,這個阿姨和她得了一種病,卻好好地活了20多年,結婚生子,把孩子寵得無法無天,啥也不耽誤。

最后她啞著嗓子問我:“姐姐,我什么時候能回病房?”

沒過多久,宋小魚的情況平穩下來,再次轉到風濕免疫科。

我陪著她出了轉運電梯,電梯口,宋小魚的母親獨自一人等著宋小魚,她依舊穿著那件橘黃色的棉襖,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宋小魚好像長胖了一點,她乖乖地躺在轉運床上,向她媽媽伸出了胳膊,她媽媽俯下身,在她的額頭上很輕很輕地吻了一下。


吵鬧的大廳里,不停地有腳步匆匆的醫護人員、坐在輪椅上的病人、被家屬攙扶的病人經過她們身旁,誰也沒注意這一對母女。

初冬的陽光從大大的落地窗照射進來,灑在她們身上,戴阿姨和宋小魚媽媽推著床,一起往外走去。


后來,我們依然會談起宋小魚的故事。

當我最初遇到他們時,很重很重的絕望籠罩在這一家子身上,他們被巨大的不幸擊垮,女兒痛苦于自己沒法上學,成為了家庭的拖累,父母痛苦于自己的無能無力,明明已經用盡全力,求醫問藥,卻沒法讓女兒好轉起來。

每一個人都盡力了,每一個人都好辛苦,好絕望。

而我們做的,就是幫這一家人重新注入希望,哪怕只能撬動一個人,讓她用新的視角看待這一切,這個家都有可能重新運轉。

這一家子的改變,也許是從總是沉默,又默默付出的宋媽媽開始,她不斷往群里發送好的信息,想讓丈夫和女兒看到希望和未來。而這也影響了宋小魚的爸爸,他開始幫女兒找康復機構,想辦法讓女兒開心。

最終,宋小魚在一天天的康復里,也重新發現了生活的有趣,活著,就意味著可以繼續喝奶茶,看小說,有很多很多可能性。

也許終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面臨生命巨大的失去,病痛和死亡。而宋小魚一家,還有許許多多帶病生活的家庭,都在不斷地教我,如何去面對這一天?

一個45歲得了紅斑狼瘡的女性告訴我,她現在把做透析,就當作做SPA。

她剛生病的時候,很怕成為家里的拖累,但老公和孩子表達關心的同時,依然照常打工、上學,她的家人用實際行動告訴她,這沒什么。

后來我每次見她,她都捧著手機,一邊笑呵呵地追劇,一邊躺在床上做透析。

還有一個得了紅斑狼瘡的男孩,他生病時只有十三四歲,最嚴重的時候,在ICU住了整整半年。他媽媽很焦慮,會仔細研究每一條化驗結果,追著我們問個沒完。每當孩子發生病情變化,她也是第一個崩潰,哭到連同意書都簽不了。

后來我們發現,這個家的主心骨,居然是這個還沒成年的小孩。出院的時候,他跟著母親來ICU和我們道別,嘻嘻哈哈地和我們說,“生了病就不用寫作業了,也未必是件壞事。”

告別時,他說,“問題總會慢慢解決的,解決不了的問題,急也沒有用。”

不知道是說給我們,還是說給他媽媽。我站在一旁,看到他媽媽摟著他的手,好像又緊了緊。

很多年前,我的母親確診了腫瘤,晚期,沒有任何手術可能。

經歷了巨大的崩潰和絕望后,我的選擇是,帶著她向前走。我把媽媽的每一次復查,都當作一次考試。病灶穩定,就算是考得不錯,我會帶著媽媽去全國各地旅游、看演唱會、參加各種同學聚會,考不好也沒什么,下一次繼續努力。

我逐漸意識到,在一個家里,只要有一個人還在堅持,還在樂觀地相信,這個家就不會散掉。

我希望能盡我所能,影響家屬,也影響病人本身,讓她們相信生命在頑強的時候,可以很頑強。

我在學醫的過程中,發現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后來我也講給了宋小魚。

那天,她和我說,不想因為這個病耽誤學習。

我說:“那肯定耽誤不了。”我又問她:“你喜歡看紅樓夢嗎?”

她說:“當然喜歡了。”

我說:“我也喜歡看,我像你這個年紀,哭得稀里嘩啦,尤其是林黛玉死的時候。”

宋小魚一下子來了興趣:“是啊,我也最喜歡林黛玉。”

我搬了張凳子坐在她床邊:“那你知道林黛玉是為什么死的嗎?”

宋小魚說:“不是吐血死的嗎?”

我說:“醫學上認為,林黛玉的癥狀,是消瘦、咳嗽、咯血,還有出汗,類似肺結核。那個年代,甚至幾十年前,這個病發展到重癥,基本無藥可救,很多人年紀輕輕就死了。”

我頓了一下,接著說:“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工作這么多年,幾乎沒有見到過因為肺結核死的人,就算出現大咯血,現在也有好多手段去止血。”

宋小魚來了興趣,她的枕邊,正好有一本脂硯齋版的《紅樓夢》,翻得舊舊的。

我又說:“所以,醫學的進步是很快的,以前治不好的病,不要幾十年,可能幾年之后就能研發出新的治療手段去治療。”

“你想不想學醫,去研究你這個病怎么治?”

那天,宋小魚沒有給我答案,但她帶走了我送她的那本醫院故事集,不知道看到了哪一章。

即便有些疾病,我們至今無法攻克,但我們可以給病人的心里埋下一顆小小的種子,讓他們相信明天。

指不定哪天,這顆種子就生根發芽了呢。


一年多以前,我剛認識余一生,她告訴我,她所在的ICU很特殊。

她們會為病人做很多事——

比如在產婦的床頭,貼上孩子的照片;也會偶爾為病人打破規定,像文中對待小魚那樣,給她松松綁。她和同事正讓ICU變得更人性化,接受各樣的病人,接納他們的各種需求。

她說她唯一不能接受的,是病人自己放棄。作為醫生,哪怕病人放棄,她也要全力以赴。

我認識她那么久,知道她不是一個會輕易動感情的人,這可能是她流露感性最多的一次。

她說自己記錄了那么多ICU的故事,總會傾向于記錄那種,奇跡中生還的病人。她說這樣的故事能告訴想要放棄的人:“人類,一定要記住,你的生命力超過你想象。”

她還補充了句:“這句話不只對在病人說,對在人生道路上行走的你我,也是一樣的。”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趙島泥 小旋風

插畫: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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