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嬌潔
(鄭州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本科生)
每逢新年,父親總會提起“越來越沒有年味了”,在這句話把我耳朵磨出繭子前,我對父親口中年味的變化產生了好奇。在城市化進程中,父親追隨時代洪流,從農村走向城市,他經歷過五十多次春節,過了五十多次年,年味隨他的生命旅程發生著改變。
從前的年是算著日子度過的,而非數著分秒跨過的。年味逐漸發酵又漸漸散去。父親兒時的年味不是始于小年,也不始于臘八,而是始于一入冬開始買布縫新衣。看著新買來的布和棉花逐漸被縫制成棉衣,家中的小孩們便開始期盼著過新年穿新衣,年味已然萌芽。在物質條件不充裕的農村,關于過年的準備早早便開始了。臘月十幾,家家戶戶就開始準備過年的吃食,而后打掃衛生、洗衣服、趕集等等,一系列任務把年前安排的滿滿登登,全家老小都在年關前放下手里的農活,參與到過年的準備之中。直至大年三十下午,蘸著熬好的漿糊把春聯貼好,一家人開始圍著案板包餃子,對于過年的準備才落下帷幕。而后從初二開始,小孩要拿著禮物,如罐頭、餅干、肉、饅頭,挨家挨戶串親戚。往往別人拿來的禮物便成為了接下來要送出去的禮物,拿來送去,最后親戚全部拜完,開始吃剩下沒送完的禮物時,饅頭都餿了。待到正月十五再趕十多里地坐上票車,去到縣城里看社火表演,至此年才算是徹底過完。時間的積累使人們對過年的盼望與日俱增,年味也隨時間推移而逐漸積累,又隨新春到來而日漸消散。
然而如今,父親平時工作過慣了星期,往往直至看到新聞推送才意識到要過小年了,查看起農歷時突然發覺年關已近。除夕前一兩天父親才能結束繁忙的工作,開始為新年做準備。回老家串親戚的時間更是大大壓縮,不到初五工作就找上門來,初八時生活便又恢復如初。缺少了時間的積累與鋪墊,年味忽地來忽地去,突如其來的年味像煙花一般創造了短暫又熱鬧的回憶,又留下戛然而止的落寞。有時生活的慣性還在延續,而年已過。
從前過年的主基調是相聚,年味在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中凝聚。過年時的每個環節都為人們相聚提供了機會。無論是漏粉條、點豆腐、割肉,還是熬年、拜年,抑或是寫春聯剪窗花,都在人們的歡聚中度過。其中割肉是每到過年必不可少的活計,它最復雜、最多人參與。在老家人們稱宰殺牲口為割肉,通常情況下宰殺的牲口是豬、雞、鴨,場面最難忘的則是殺豬。養豬的人家在過年前會提前與鄰里親朋溝通好,詢問其過年是否要豬肉、要多少豬肉,每家每戶都商量妥帖,在確保豬被殺死后豬的每一個部分都能夠盡快分完才會準備殺豬。殺一頭豬需要十多個年輕力壯的男性共同協作。殺豬前養豬戶會找到村里的殺豬匠跟其談好上門殺豬的時間,而后邀請相近的鄰里來自家幫忙殺豬。幫助殺豬的人會獲得一塊豬肉作為報酬,未幫助殺豬的則需要花錢買肉。到了殺豬當天,養豬戶天不亮便開始做準備。等到幫忙的人陸續齊,殺豬便正式開始。趕豬、捉豬、抬豬、綁豬,激烈的場面往往會引起許多人圍觀。殺豬的人們相互吆喝著做好配合;婦女們聚到一旁嘮著家長里短;小孩趁機成群結隊的在周圍追逐玩耍。大人的叫喊聲、小孩的嬉戲聲、豬的嘶鳴聲營造出熱鬧的年味。直到殺豬匠至關重要的一刀從豬的脖頸落下,豬血成柱流下,隨后豬漸漸停止了掙扎,殺豬才告一段落。而后按照先前的約定讓殺豬匠幫忙把豬分好,參與殺豬的男人們在一旁點起旱煙聊起閑話,圍觀的婦女湊上前去寒暄一番,小孩們你推我攘地將同伴攛掇到豬前。豬分完后,人們紛紛恢復忙碌,這場歡聚才落下帷幕。父親兒時過年,人們每天都因年而聚,互幫互助,相互暢談。互動加深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與關系,這些相聚與互動始終是過年的核心。在互動中有了煙火氣和人情味,有了這些才有了年味。
而今過年時人們相聚的由頭少了許多,一些聚會甚至成為了負擔。對父親來說圍繞著年的相聚只剩下了去超市買年貨、做年夜飯和串親戚。其中,去購買年貨的超市成為了他覺得城市里最有年味的地方。超市里喜慶的裝飾琳瑯滿目,耳熟能詳的歌曲在耳邊循環,人們三三兩兩推著購物車商量著買什么年貨,三五成群地圍繞著商品進行挑選。熱熱鬧鬧的生活氣息制造了共同話題,也化解了人們之間的防備,在此之中即使是陌生人偶爾也能相互閑聊上幾句,像是又回到了之前的熟人社會。至于做年夜飯,則不再是鄰里間相互客套、一大家人團團圓圓,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互相搭把手。串親戚也不再如童年般無憂無慮,漸漸變成了一種義務和責任。如今父親已成家立業,他作為家庭的代表過年時需要把血緣親近的親戚都走一遍,憑借一年到頭的這一面維持家庭之間的關系不斷聯。這樣才能使自己在遠離家鄉時不被詬病沒有人情味,在告老還鄉時還能有關系可以依靠。過年時相聚的機會逐漸減少,人們之間的互動越來越淺薄。互動的目的不再樸實純粹,年只成為了互動的契機。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與聯系便隨之不斷減淡,年味也在過程中被漸漸稀釋。
從前一個個年俗串起來便成了過年,年俗的味道便是年的味道。年俗是年的載體,年通過年俗而具象化。同時,年俗既使年變得特殊,又使年俗自身成為了年的象征。問起父親兒時的年是如何過的,父親便讓小侄女給我背童諺:“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買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父親說這就是過年。父親兒時便循著這些年俗,一步步迎接新年。而以往的年俗遠不止童諺中的幾樣。在過去,除夕下午兩點后才能開始貼春聯。春聯的底色也有著講究。平常人家春聯以紅色為底。守喪的人家則在親人剛去世時要換上白底春聯,去世后第一年的春節貼黃底春聯,第二年貼綠底春聯,第三年貼藍底春聯,守喪期滿三年過后再貼回紅底。除夕晚上不關燈,每個屋子都要燈火通明,寓意第二年萬事順遂、生活蒸蒸日上。初一到初五更是規矩多,一切不吉利的話都不能說,不吉利的事都不干,否則新的一年便會不順利。元宵節是年俗中的最后一環,人們會歡歡喜喜地慶祝,為過年收個好尾。路邊小販眾多,到處都是賣糖葫蘆的、吹糖人的、手搖爆米花的、賣元宵的,人擠人沸反盈天。縣里各單位前掛著兩個三尺寬的燈籠,燈籠由紅紙糊成里點著蠟燭。在縣里的大廣場上,各個單位、村鎮輪番表演起節目,敲鑼打鼓、扭秧歌、舞龍舞獅、劃旱船、踩高蹺,觀眾把場地圍得水泄不通,叫好聲連綿不絕。還會有雜技攤,表演著山羊走鋼絲、小猴騎自行車和各式各樣的民間絕活,引起一陣陣驚嘆。鬧完元宵,年便畫上了句號,人們就要重新投入到忙碌的生活之中。過年時的時間、話語、顏色都變得特殊,每個農活都滿載著對生活的憧憬與祝愿,一個個規矩讓一個個行為都變得有意義起來。與眾不同的年俗為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關于年的場面鐫刻進人們的腦海中,年俗是什么味道,年便是什么味道。
現如今,年俗依舊流傳,但距離生活越來越遠。小年祭灶早早被冠上封建迷信,父親也只是大概有個印象。傳統的過年吃食逐漸被更加鮮美的食物取代。其他顏色的春聯不再常見,守喪便通過不更換春聯來表示。甚至有不明就里的年輕人,買來黃、綠、藍底的春聯以為是新潮。不過即使在城市里工作再忙,到了正月十五父親也總想去逛一逛,但搜索半天周圍也沒有太多值得一去的地方,大多元宵活動只是多了更多裝飾,擺了個舞臺表演些與年無關的歌舞。曾經正月十五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節目、手藝紛紛成為了非遺,在縣城或許還能看到,城市中即便是非遺集市,也多是打著非遺的名號賣些網紅商品,民俗表演往往只有個打火花。年俗漸漸僅保留在百度百科之中,而不再在人們的生活里。年變得普通又寡淡,當人們回想起過年,腦海中只剩下零星幾個畫面。年俗中所蘊涵的意義逐漸被遺忘扭曲,過年的每一天都變得不再那么特殊。從臘八到十五,只有在燃放煙花炮竹時,情感才有所起伏,剩下時間只是平平淡淡地順應著還保留著的年俗,不明所以也不深究地過完一個年。
城市化進程中,過年方式悄然發生著改變。舊的過年方式逐漸不再適應新的生活節奏,新的社交觀念借助互聯網迅速傳播,更多娛樂化的方式取代了傳統習俗。時代的變遷把父親的年味留在了過去,父親在不斷適應時代潮流的同時,努力在城市中尋找著故鄉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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