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做個好人很難？

蘭陵笑笑生真是個圣手魔鬼，隨手一甩就是人類社會頂級難題的頂配答案。

《金瓶梅》第九十三回的章回題目是“王杏庵義恤貧兒 金道士孌淫少弟”，請注意這個“義”字當頭的評價。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這個字和它代表的精神相當罕見。

究竟是何方神圣可擔此評價呢？小說里寫道：

“清河縣城內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歲，家道殷實，為人心慈，仗義疏財，專一濟貧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當家成立。長子王乾，襲祖職為牧馬所掌印正千戶；次子王震，充為府學庠生。老者門首搭了個主管，開著個解當鋪兒。每日豐衣足食，閑散無拘，在梵宇聽經，琳宮講道。無事在家門首施藥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園中有兩株杏樹，道號為杏庵居士。”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居然還有這號人物，真是難得啊！

我們從這段身份描述來看，也確實很難得，這段描述也回答了憑什么王杏庵可以在那個惡劣的世界里做個好人。

一、絕對的實力

王杏庵的兩個兒子都非常有出息，特別是大兒子的職務，“牧馬所掌印正千戶”，看著像是孫猴子當年的工作，但考慮到馬在古代的戰略價值，這個掌印正千戶（一把手）的職務實在是個肥缺要職。

作者怕我們感受不到王杏庵家世的厲害，還貼心地告訴我們，大兒子的這個“牧馬所掌印正千戶”是承襲祖職而來，既不用參加考試，也不用當兵賣命。

這說明人家世代為官，幾代人的高端人脈積累，只要不搞造反之類的作死，在當地應該是不會有人敢欺負。

老舍的話劇《茶館》里有位秦二爺，折騰了一輩子好事，也失望了一輩子，他在暮年的時候發出絕望的吐槽：“有錢哪，就該吃喝嫖賭，胡作非為，可千萬別干好事！”

都是有錢人，為什么秦二爺這個好人就做不成好事，而王杏庵卻可以“無事在家門首施藥救人”？

當財富沒有權勢或法制來保護，做公益這種高調的行為無異于引狼入室！

二、性情和修養

西門慶也做好事，但主要限于幫助幾個鐵哥們，他也捐款修繕寺廟，或許有維護公眾形象之意，但主要是基于一種與佛祖交易的心態，以便日后心安理得地繼續作孽。可即便是這種情況，也僅僅發生在西門慶升官、發財、生子三喜臨門的時候。

西門慶自己就是開藥鋪的，但卻從不面向弱勢群體施藥救人，他沒有這個真正的善心驅動，而且窮病難治且無利可圖。

西門慶當然是個極端環境下的產物，但王杏庵也是生活在這個極端的環境里。

以德服人的雷老虎說：“欺負人為快樂之本！”

讓我們回到現實做個夢，即便是在當今文明法治的社會環境下，你的很多權益可以得到保障，如果你有錢，還有權勢靠山，你的人生選擇會比西門慶好多少？

三、自保自私的狠絕智慧

這是一個極具現實意義的道德難題，當老頭、老太太摔倒了，你扶不扶？

相信各位在各自的情形下會有各自的主張，給王杏庵出了這道好人難題的是極品人渣陳經濟。

靠實力把自己混成了叫花子的陳經濟登門求助，原來這王杏庵是陳經濟父親的舊相識。

王杏庵總共幫助了陳經濟兩次，雖無巨款相贈，但足夠維持生計，前提是陳經濟得是過日子的人才行。

當陳經濟第三次過來求助時，王杏庵對他說：“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無底坑如何填得起？”

眼前的這位小伙子雖說不爭氣，但畢竟是朋友的兒子，更何況王杏庵此時應該有了解到陳經濟那下流的輝煌過往，那可是當年清河縣的大新聞，萬一這個無賴訛上了自己該怎么辦呢？

不知是因為善良的慣性，還是因為他必須維護樂善好施的長者口碑，王杏庵沒有放棄陳經濟。

王杏庵有個當鋪，陳經濟當年跟著西門慶混的時候干過這行，并且因“寫算皆精”得到過西門慶的夸贊，但王杏庵并沒有給陳經濟安排這個極其對口的工作，因為他知道，此時陳經濟雖是一個需要幫扶的弱勢一員，但也是個極不安分的禍害。

好人的底限在哪里？

王杏庵給出的答案是別把自己給搭進去，即便是要為此干點不厚道的事。

既然自己不敢收留這個禍害，總得給他安排個去處，王杏庵便想到了一份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晏公廟當道士。

“粗段一端，魯酒一樽，豚蹄一副，燒鴨二只，樹果二盒，白金五兩。”

雖說與廟主“相交極厚”，但為了給陳經濟安排這份工作，王杏庵還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廟主特別關心陳經濟為人是否誠實，王杏庵張嘴就吹：“這個小的，不瞞尊師說，只顧放心，一味老實本分，膽兒又小，所事兒伶范，堪可作一徒弟。”

就此事而言，王杏庵這個糟老頭子真是壞得很！

臨走的時候他吩咐陳經濟：“在此好生用心習學經典，聽師父指教。我常來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襪來與你。”又向廟主說：“他若不聽教訓，一任責治，老拙并不護短。”

最后，私下里又囑咐陳經濟：“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習本等事業。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

這話就算是王杏庵對陳經濟仁至義盡的最后宣告了。

從最后的結局來看，這廟主和他的三個徒弟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當陳經濟以更沒底限的姿態加入他們后，坑蒙拐騙無所不為，廟主辛辛苦苦詐騙了半輩子的積蓄被他偷個精光，一氣之下嗚呼哀哉，死了。

陳經濟禍害廟主，頗有周處除三害的感覺。

如此搞笑的結局有點兒大快人心，沖淡了我們該有的思考，但這才是蘭陵笑笑生關于好人問題的厲害之處。

如果你只是哈哈一笑，什么都不想，那也沒啥。

倘若開始思考，蘭陵笑笑生就想笑：“哈哈，你小子，中招了吧！”

王杏庵說廟主跟他“相交極厚”，他知道廟主是什么樣的貨色嗎？

如果不知道，他這是把自己都不愿收留的禍害往朋友那送。

如果知道，他把原本就是人渣的陳經濟送到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首先就不是指望陳經濟能學好，完全就是為了擺脫禍害的不擇手段。

無論怎樣，他都能自保且繼續維系著好人的感覺和口碑。

這是不是有點偽君子了？

蘭陵笑笑生給出答案了嗎？

他只給了一個難得糊涂的答案。

裁判權又回到了你捫心自問的時刻，你覺得好人的底限在哪呢，如果你是王杏庵又會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