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曉東生前照片
一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于是,這一年出生的嬰兒都幸運地被稱為“共和國的同齡人。”廖曉東卻在這一年失去了雙親。她的父母都是經過長征的老紅軍。小東的父母永遠留在了南下進軍的路上。
養父母是經過戰火洗禮的革命前輩,深知戰友之托的沉重。他們沒有溺愛孩子,帶給她的是嚴格的教育,使她最早戴上了紅領巾,年年的三好學生,這給養父母帶來了很大的欣慰。但,歷史改變了她的命運。
1968年,“文革”高潮中,北京傳來一個偉大的號召:“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這個號召像一陣飚風,吹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每一個角落。于是,有著滿腔熱情的中學生們都沉浸在這一偉大的號召之中。
時已高中畢業的廖曉東情緒非常激動。她興奮地向父母講述起這幾天同學們紛紛報名上山下鄉的消息,中學生已經停課了,大批大批的學生正被軍用汽車送往祖國的四面八方。
聽了這些消息,父母沉默不語。說真的,對毛主席的號召,他們是堅定不移地擁護和響應。但把自己撫養的烈士女兒送到農村去,他們卻怎么也接受不了。女兒的才華他們非常了解,她未來一定是個很有才華的藝術家,她在學校里創作的歌曲被同學們廣為傳唱。
廖曉東沒有得到父親的支持,思想上卻背上了一點包袱,父親在廖曉東的眼中一直是神圣的,這不僅因為他是市政協主席,而且他還是跟隨毛主席長征的老紅軍。
父親的勸解沒能阻止住廖曉東的選擇,她的一位好友徐麗又來勸她:“你的行動雖然偉大,但不現實。全國那么多的知識青年,全部擁到農村去,農村承受得了嗎?”
“你怎么能這樣理解這場偉大的運動呢?”對徐麗的話,廖曉東感到好笑,“跟我一起投身到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去吧。我們是新中國的青年,長在紅旗下,應該響應黨的號召,到農村去會大有作為的。”
徐麗淡淡一笑:“我也許是對運動理解不透,不過我認為我們這代青年人應該按照自己的特點,實事求是的選擇一個適合自己特點又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的職業,這同樣也是響應祖國的號召,到農村我不知道能不能適應。”
“從頭學起嘛。”廖曉東打斷了徐麗:“我們掌握的知識太少太少,真的應該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我拿定主意了,你如果真是我的好朋友,就不要攔我,與我共同投入到火熱的農村生活中去吧!”
徐麗勸說無效,黯然離開。幾天后,她送給廖曉東一份下鄉申請。廖曉東激動地一下子抱住了她:“我知道我們會走到一起來的。”
很快,她們被決定第一批安排上山下鄉。
1968年5月1日,勞動節。當廖曉東和121名同學集合好準備登上軍用卡車的時候,她看到送她上車的父親扭過頭去,她分明感到了父親的傷感,一時間,她的心好象抖了一下,血也凝固了。
直到這時她好象才感覺到就要離開家、離開中山路、棧橋,還有慈愛的父母…… 喇叭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她用淚水模糊的眼望了望已經漸漸遠離的生活了20年的城市,心里說:再見了,青島。
二
卡車把她們送到諸城縣的桃林公社。她們被召集在公社的會議室,革委會主任非常熱情地接見了她們。
歡迎會結束后,她們被安置在桃林村,桃林遠離縣城60里,70%面積是山嶺。
第二天早上,廖曉東無意中問剛剛認識的貧農代表:“這里是最艱苦的地方嗎?”貧農代表很老實:“不是,這是公社駐地,當然好多了。”
廖曉東一聽此言,沉不住氣了。我們是到最艱苦的地方插隊落戶,怎么能在公社駐地住呢?她立即找到公社領導:“請把我分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公社主任很為難。按說桃林村已經夠貧窮的了,人均一年吃不到10斤面,沒見過什么叫電燈,一年也難得來一回電影隊,唯一能體現公社駐地的標志,是村里掛了一個高音喇叭。這與城里相比,已經是天地之分了。
第二天,廖曉東盼了一宿的答復被告知同意,決定讓她到山洼村去落戶。革委會主任特別告知,這是個最艱苦的地方,村里祖祖輩輩都住在山腰上,從來沒有人進過城。廖曉東一聽,非常高興,立即收拾東西坐上了送她們去的拖拉機。
拖拉機經過十幾里山路,在一座大山面前住下,司機告訴她:“村子離這還有五、六里,拖拉機已經開不過去了,余下的山路,只能用雙腿走了。”
廖曉東把同伴們一一扶下車,告別了拖拉機,然后笑著對同伴說:“走,我們也嘗嘗爬山的味道。”
他們折騰了一個小時的山路,終于找到了他們要去的村子。村支書早在公社開會的時候就得到了通知,這會兒正領著村里的貧下中農站在村口迎候。
當聽支書說這是從大城市來的知識青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來這里安家落戶時,人群響起了一些掌聲。看到這些樸實的面孔,聽到這些熱情的掌聲,廖曉東心中一陣溫暖。到家了,她想。
她們被安置在村里空閑的二間草房子里。
三
大雪封地,不能出工,公社號召在農村開展憶苦思甜運動。
憶苦大會先由村支書作回憶:
“咱山洼村是地主的一個佃戶村,全村沒有一個農民有地,全是種地主家的地,交地主的租子,吃不飽,穿不暖。我從小受窮,爹媽早逝,是共產黨來了后幫我翻了身,領導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感謝黨,山洼村的農民也和我一樣,只有共產黨來了才翻了身,作了主人。”
老支書頓了頓,又說:“我從小給地主放牛,沒過好日子,這個咱村都知道,我不多說了,下面輪著丁法同志講。”
“同志們,鄉親們,提起萬惡的舊社會,我真是有說不出的苦,我們全家受的苦太深了……。”
丁法講一陣,痛苦一陣,最后說:“舊社會留給我們的苦太多,現在,我們已經嘗到了社會主義的甜頭,我們全家都決心跟著毛主席一輩子革命……”
當時在山洼村,丁法家算是苦大仇深。
廖曉東問一位坐在身邊的農民:“他父母怎么死的?”
那位農民拭了一把眼淚:“舊社會逼的。兄弟倆人現在都是光棍,30多歲的人了……”
“那……,為什么是光棍呢?”
“家里太窮,難啊。”
廖曉東腦子“轟”地一聲:“象這樣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怎么會因為窮而沒有人要呢?” 丁法已經講完,領著社員高呼口號。
廖曉東忍不住了,轉身問徐麗:“徐麗,你聽見了嗎?這么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怎么會因為窮而沒有媳婦?”“怎么?你想嫁給他?”“為什么不能呢?”徐麗還要說什么,廖曉東已經猛地站了起來。
“貧下中農同志們,社會主義是個光明、偉大的社會,是我們貧下中農自己當家作主的社會。可剛才,我聽說這位最窮的貧下中農30多了還沒媳婦,這是個當主人的樣子嗎?這樣典型的貧下中農代表怎么沒人嫁呢?我現在鄭重宣布,我要嫁給這位貧下中農代表。”
會場嘩然。廖曉東的舉動富有戲劇性,使憶苦大會的氣氛頓時變得使人窒息。
徐麗猛地拉了一把廖曉東:“你瘋了?”“不,我沒瘋。”廖曉東倔強地說,同時眼里含著淚水:“這樣的貧下中農打光棍,我感到心酸。我的選擇無怨無悔。”
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感情使廖曉東做出了這種選擇,連她的好友除麗都不能了解。二十年后,我再一次詢問山洼村的農民,他們的看法仍然很堅定:“她是出于對貧下中農的熱愛。”
盡管這是一種熱愛,但這種熱愛的程度使人難以接受。三十年后仍然不能使人接受的這一舉止,在當時卻贏得了廣大貧下中農的熱烈歡呼。
于是,會場再也不是憶苦思甜“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氣氛。而“向廖曉東同志學習、做一個新中國的好社員”的呼聲響成一片。
面對這狂熱至極的山洼村農民,廖曉東更堅信了自己的選擇。悲劇的帷幕就這樣拉開。晚上,廖曉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怎么,要走了?”徐麗問。“不,我想明天就搬到丁家。”“什么?你真的瘋了?”徐麗大叫一聲。
“你別生氣,我知道,你難以接受這一現實,但我卻堅定的相信自己沒有錯。徐麗,農村跟城市沒有什么差別,在哪里都可以為社會主義事業貢獻青春。農村雖然艱苦,但卻是鍛煉我們的好地方,你要理解我。”
“我不理解,我越來越不理解你,不,我幾乎不能理解這個社會了。你這是舍身取義嗎? 不是非你廖曉東同志嫁給他不可。你此舉有什么意義?救世主? 退一萬步說,自己的終身大事也該向自己的父母有個交代,怎么能自己心血來潮說搬去連婚禮都不進行就搬去呢?”
“徐麗。”廖曉東委屈的流淚了:“你怎么把我對貧下中農的感情理解成心血來潮,我真傷心。你我這么多年,對我竟是這種看法? 別說了,徐麗,你相信,我會生活的很幸福。”
工作組的兩名同志把山洼村發生的近似戲劇性的變化馬上向公社做了匯報。于是,公社書記帶著一干人馬來到了山洼村開了現場會,并現場發給結婚證。
她結婚的日子定在了五· 一,這是她下鄉的紀念日。
縣廣播站播出了這一喜訊,在全縣知青中引起了反響。于是全縣人民包括全縣的來自四面八方的知青們,都知道山洼村有個好榜樣廖曉東,因為縣廣播站播出了評論:知識青年的光輝榜樣。
五· 一這天,她戴上了大紅花,被人送到了丁法家。
丁法家只有兩間草屋,炕上只有一床破被。她一進門,就見丁法的弟弟抱著那床破被要往外走。廖曉東問:“你去哪兒?”
“只有一盤炕……我到別人家去睡。”他滿臉通紅。“這怎么行?”
丁法很干脆:“叫他去就中。”“這樣,你把我的被子拿去吧。”廖曉東把自己的被子遞給了他。
“這哪中?”他弟弟嚇了一跳:“你結婚用你的被子吧,這床太破。”“拿去吧。”廖曉東硬塞給了他,奪下那床破被。
頓時,一股酸味頂得她喉嚨難受,直想吐。 “千萬別這樣。”她心里說。貧下中農能蓋,我也能蓋,我不能怕這酸味兒。
丁法把發呆的弟弟趕出門去,回頭對廖曉東說:“你既然是向貧下中農學習的,有什么事不能自己做主,應該向我先說一聲。”
丁法對廖曉東把被子給他弟弟很不滿意,但由于被子是廖曉東自己的,他不好反對,只是責備她。
那床破被在廖曉東懷中似乎很重,廖曉東每走一步都能聞到那股沖人的酸氣,她差點憋出眼淚來。
天黑了,廖曉東要點燈,丁法告訴她,她家從來不點燈:“睡覺點什么燈?”說完脫衣上炕,于是一股臭氣又頂得廖曉東惡心,原來是丁法的腳臭。
“你洗洗……。”
“洗什么?”
“洗腳呀。”
“洗什么腳?”丁法很不耐煩。
廖曉東不敢再說什么。她想出來找個臉盆,但沒有。“咱們家的臉盆呢?”
“用那玩意干啥?沒有。”
“明天我把我的從知青點拿來。”說著她脫下外衣。
“你怎么這樣睡呀?”破被下面,丁法光著身子,廖曉東嚇了一跳。
“莊戶人家哪有穿衣服睡的,就你們城里人事多。”丁法發火了。
廖曉東不習慣了。棉被的酸味,炕上的腳臭,還要光著身子睡覺,農村的習慣和城里真是差別太大了。一時間,她的心里有一些酸楚。
這種差別是她自己沒有想到的。“適應吧,和貧下中農結合,就要適應他們的生活習慣。”她這樣想著,強忍著度過了她的新婚之夜。
四
丁法家的生活很貧苦,每頓只能喝上半碗地瓜干湯,就是這半碗瓜干湯,廖曉東也舍不得吃,有時分給兄弟,有時分給丈夫丁法。
不到一周,廖曉東明顯消瘦,面色發黃,徐麗關切地問:“是不是生活太苦了?”廖曉東回答:“是自己沒有好好適應。”
“適應?”徐麗不滿地說:“都適應成這個樣子。”廖曉東真誠地說:“這說明我與貧下中農更近了。”
不久,廖曉東懷孕了,但她照常和社員們一起出工干活。下工后還要挺著個大肚子為丁家做飯。丁家的生活越來越困難,廖曉東不得不在煮地瓜干時摻上一些榆樹皮,飯熟后,她把地瓜干撈起來給丈夫丁法,自己捧著碗去喝樹皮。
她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但現在連吃飯也成了一大難題。她從未吃過樹皮。第一次見人吃樹皮是在劉旺家里。而現在她的手里就端著這東西,她咽不下去,咬咬不爛,只得悄悄吐出來,既怕丈夫看見,又不舍得扔掉。
在丁法眼里,廖曉東嫁給他,就應該老老實實在家里呆著,不能外出。但廖曉東是個閑不住的人,不是幫助孩子們念書,就是到村里或烈軍屬家干活。終于有一天晚上,丁法掄起巴掌打了她三個耳光。
丁法沒有文化,不會講道理,只會用武力。“別人的事用不著你去操心。你白天干活,晚上教書,家里的活不干,哪象個婦道人家。”
“婦道人家應該什么樣?”廖曉東不解。“你自己應該明白。”丁法非常不滿。
“我不明白。”廖曉東聲音大了些。“怎么?不服氣?”
丁法又跳起來,朝著她又是兩耳光。“你是不是不服?”“沒有。”廖曉東連忙否認。 “你說,是不是不服?”“真的沒有。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我愿意接受貧下中農的耳光。”
丁法“哼”了一聲:“告訴你,你既然是來當貧下中農的學生,就得嘗嘗貧下中農受的苦。”丁法朝她猛踢了一腳。
第二天,廖曉東沒有出工,她肚子疼的厲害。徐麗出工時沒有見到廖曉東,只看到丁法,但沒有理他。 她對丁法沒有好印象。 她來到丁法家,廖曉東躺在炕上,見到徐麗,止不住流下了淚水。
“徐麗,是不是我對貧下中農的階級感情不夠深?”她很委屈。徐麗不答。
“做一個貧下中農合格的妻子,也不容易呀。”廖曉東嘆了口氣。徐麗問:“為什么?”廖曉東愣了愣,望了望徐麗。
“為什么打你?”徐麗又大聲問了一聲。“別,別讓別人聽見。”廖曉東欲止住徐麗。“聽見就聽見吧。貧下中農的作風怎么是個軍閥地主,這是什么道理?”
“別吵,徐麗。是我們的世界觀沒有很好地改造,貧下中農對我們還不理解。”徐麗氣不過,轉身離開,她要去找村支書。
村支書聞之也很驚奇,對徐麗說:“這個丁法,怎么能這樣?我要狠狠批他。”“狠狠地批他?”徐麗一聲冷笑。“那,你說咋辦?”村支書問。“離婚,讓他們離婚。”徐麗狠狠地說。
“你說什么?”村支書嚇了一跳,“他們的婚事,在上邊是掛號的,誰不佩服、稱贊呢?” “就是在全世界掛號,是悲劇就應該止住。”“悲劇?你說什么呀?徐麗同志,你這不是破壞……反動嗎?”
徐麗兩眼冒火了:“你們憶苦思甜講家史,你們聽過她的家史嗎?她的親生父母都是跟隨毛主席萬里長征的老紅軍,是犧牲在戰場上的烈士。她的養父母也都是參加過抗日戰爭的前輩。她是烈士遺孤,是獨苗。老書記,你捫心自問,你們對得起她嗎?”
村支書第一次震驚了。他不再理會徐麗,而抬腳向山外走去,他要去公社,問自己報了快一年的辦小學的申請為什么還沒有批下來。
傍晚,村支書返回了山洼村,當晚又召開了社員會。會上,村支書興奮地向大家宣布,公社批準山洼村成立小學校,山洼村的孩子們從此可以進學校念書了。村支書還宣布,公社里批準廖曉東和徐麗同志擔任教課老師。
廖曉東沒有去開會。丁法散會后回來盯了她好久,問:“你的父母是紅軍?”在會上,村支書把廖曉東的這一光輝家史向山洼村的社員們講了,山洼村的社員們又是一陣自豪。
“是,他們都犧牲了。” 好久,丁法又說了一句:“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能吃老本,要再立新功。”廖曉東用力地點了點頭。
五
原來的知青點由于龍妹未歸,廖曉東出嫁,只剩下徐麗一人。大隊決定,將知青點改為小學。山洼村小,不足40戶,孩子不少,二十多個。
沒有板凳,孩子們自帶板凳,沒有黑板,用粉筆寫在墻上。 一切都是從頭開始。廖曉東和徐麗為開學的事忙得很高興。
只是,廖曉東越來越行動不便了。徐麗逗她:“你還是注意點身體,千萬別累壞了,影響了小貧下中農的成長。”
公社很支持山洼小學,送來了50個筆記本,50支鉛筆,三盒粉筆。山洼村的孩子們上的第一節課學會了五個字:“毛主席萬歲。”
轉眼到了五· 一。一大早,廖曉東感覺不適,肚子疼得厲害。本來今天是她們下鄉三周年的紀念日,知青們想在一起開個座談會,她疼得實在動不了,便央求丁法:“你去找徐麗來。”
徐麗趕到時,廖曉東已經躺在炕上昏過去了。“是分娩,去醫院已經來不及了,快把她抱到學校去。”徐麗對丁法說。“去學校?生孩子在哪兒都一樣。”
“這兒的衛生條件這么差,你們家連塊干凈布都沒有……。”徐麗不再理會丁法,上前去抱廖曉東。
她抱不動。此時的廖曉東臉色發黃,又蘇醒過來。她看見徐麗在一邊,用手胡亂地抓住徐麗,疼得哭起來。“要是龍妹在就好了,她學過醫會處理。”徐麗安慰她。
丁法見廖曉東醒過來,對她說:“生個孩子沒這么費勁,莊戶人哪有這么嬌氣。”徐麗打斷他:“你快找人燒點熱水,你不用在屋里呆。”
鄰居家聽說廖曉東要生孩子,跑來幾個老大娘幫忙。孩子總算呱呱落地,是個男孩。孩子落地,廖曉東興奮地給兒子命名:“五一。”這是她人生的寫照。五一下鄉插隊,五一結婚,又逢五一有了兒子。
由于廖曉東無法授課,徐麗自己教學。這天,龍妹回來了,但情緒很低落。她看到躺在炕上抱著孩子的廖曉東十分不解。
“你還不知道?”徐麗打趣的說。“人家已經為貧下中農生下小貧下中農了。”“男人是誰呀?”“苦大仇深沒有結婚的丁法。”龍妹很失望:“曉東姐,你怎么會在這里結婚呢?”
“這是我的選擇。龍妹,告訴我母親怎么樣了?”“去世了。”龍妹眼圈一紅:“本來,我想在家陪陪爸爸。可是,離開這時間太長,我怕影響不好。母親去世對爸爸的打擊太大,我真怕……我這次回來帶了些藥品和器械,往后,山洼村的農民看病,一般不用再往外跑了。”
“真的?我要去告訴支書,這也是他期望的。不,是全體貧下中農同志們所希望的。”廖曉東很興奮。“其實咱們這還缺少個商店。”徐麗說:“社員們打油買鹽都要出山,很不方便。”
“可以向村支書提嘛。”龍妹說。“我提過。”徐麗說:“老支書說,沒有人會算帳。”沉思了一會,廖曉東突然說:“社會主義的最終目標不是共產主義嗎?共產主義就不要售貨員了,咱們可以提議,開個無人商。”
“無人商店?”龍妹、徐麗嚇了一跳:“這能行嗎?”“怎么不行?這也是新生事物,不要小看了貧下中農的覺悟。”倆人沉默不語。“要不,咱們先跟支書說說。”見徐麗和龍妹不吭聲,廖曉東要下炕。“你別動。”徐麗連忙制止。“我去,沒出滿月到處跑,當心身體。
村支書同意龍妹當醫生,但無人商店的事,說要請示公社。公社黨委非常贊成這種設想。無償為這一新生事物提供保障。
山洼村的無人商店又引起了全縣的嘩然。縣廣播站又出了評論:《社會主義的新生事物——看山洼村的無人商店》,評論高度地贊揚了山洼村的無人商店,特別是知識青年在農村作用的發揮。
山洼村又一次為自己的創舉和榮譽而自豪起來。不久,縣廣播站又發表了《向共產主義前進》的評論,表揚山洼村向共產主義社會過渡,甚至說山洼村提前進入共產主義。
村干部們這幾天忙的不可開交。雖然忙碌,但心里卻美滋滋的,山洼村歷史上第一次成了人們學習的榜樣。而且,大到縣領導、小到大隊書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紛紛涌到山洼村來參觀學習他們的作法。
更令人激動的是縣委的領導親自拍板,山洼村雖然地理位置落后,但有超前意識,應該更進一步幫助他們。于是,公社黨委決定,調動全公社勞力上陣,幫助山洼村修一條通往山外的鄉村路。
對這一決定,山洼村的貧下中農更是欣喜若狂,雖然私下有人說縣里領導來參觀因為不通車要步行幾里山路不滿意才決定修的公路。
但不管怎么說,山洼村的社員們從此有了出山的路,再有病號可以直接用車拉到醫院,不需要再用人抬了。于是,山洼村的貧下中農們從心里發生了歡呼:“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
五一剛出滿月,廖曉東就抱著孩子在川流不息的參觀團中做經驗介紹。從貧下中農的思想覺悟,匯報到無人商店的出世,最后歸納出的結論就是:山洼村的貧下中農永遠跟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無人商店的誕生是歷史前進的必然產物,是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的前奏。這樣設想,不用十年,山洼村將和全國人民一道,步入共產主義軌道。
在這股熱潮中,只有徐麗保持冷靜。她把無人商店作為一種設想或試驗,能否保持,有待于歷史證明。因此,在參觀團面前,她很少開口,話少得使不少參觀的同志說她不像老師。
廖曉東作為知識青年的先進代表,開始輪回到各個地方去匯報思想、介紹經驗,從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到為貧下中農治病救人,到嫁給最窮的貧下中農,現在抱著的孩子就是與貧下中農結合的產物,等等。
參加聽講的同志都激動地流下了眼淚,不少知識青年自發地問:“一個女同志能做到的,我們男同志為什么不能做到?”于是,全縣不少知識青年都主動與貧下中農的子女結婚落戶。這些行動,都被稱之為熱愛農村、熱愛貧下中農的體現。
連續的勞累、奔波,使廖曉東身體明顯消瘦,巡回結束回到山洼村后,整個人瘦了一圍,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家里的很多活又在等著她。
丁法很不滿意她的行為。
也許以前他也曾把廖曉東作為知青的先進代表而對她敬之。一旦她成了自己的妻子,在落后無知的山里人眼里,性質就完全變了。況且丁家有許多需要女人的家務。這些天廖曉東一人抱著孩子在外面演講不歸,家中又恢復了以前的蕭條,自然令丁法極為不滿。他把廖曉東留在山洼村、嫁給他丁法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必然選擇,他怎么會珍惜這份情感呢?難怪后人說廖曉東的悲劇很大程度取決于自己,盡管也有歷史的原因。
“你整天忙乎什么?”丁法對廖曉東的歸來不滿意。“公社里安排的。”在萬人會場上聲如震天的廖曉東在丁法面前卻永遠不敢抬頭。丁法不聽她解釋,“啪”一個耳光又送上:“告訴你,山里人看不慣一個女人整天在外溜溜亂轉,不顧家。”
由于連日的奔波,她和孩子都瘦了不少,本想回家好好休息,但水還沒喝上一口,先挨了一個耳光,她的臉上一陣發燒。
廖曉東抱著孩子默然流著淚。這是自己的丈夫,她不敢再說什么,說也沒有用,既然自己已經進行了選擇,那么就永遠不要后悔。
六
三年后,廖曉東又懷二胎。山洼村又恢復了舊日的平靜。
熱鬧一時的無人商店由于無人管理,導致商品的腐壞,老鼠咬等原因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關閉。山洼村的人們在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不容改變的現實。之所以不容改變,因為這一舉措曾給山洼村帶來了一時的輝煌。最讓山洼村自豪的,是那條足有三米寬的公路,在他們眼里,沒有無人商店的誕生,就沒有公路的誕生。這,自然要歸功于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
作為知識青年后來又成為農民妻子的廖曉東,已經被山洼村的貧下中農接受。她依然教著她的書。就在她擔任了山洼村的團支部書記、進了山洼村的領導集體之后不久,知青中開始有人返城了。
徐麗一陣歡喜:“悲劇快結束了。”第二天,廖曉東到學校上課,徐麗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她。廖曉東感到奇怪:“怎么會有人想到回城?我們當初不是立志在農村扎根一輩子嗎?怎么有人變了?”
“此一時彼一時嘛。”徐麗有些得意:“這是潮流,當時下鄉是潮流,現在返城也是潮流。”“我可沒這么想。”廖曉東急了,“咱們都是寫了決心書的,怎么好反悔呢?再說,農村,也離不開咱們。”
“你留下吧,我們不強迫你。”
“不,不是我,是我們,是我們全體知青。我不但自己留下,而且要動員全體知青都一起留下,我們現在走了,算什么?當初我們怎么說、怎么做的?貧下中農同志們會怎么想?我們不要被一時的潮流所迷惑,我們是毛主席號召下鄉的,現在回城,這不是否定嗎?”
廖曉東迫不及待地回到學校的辦公室,她伏桌疾書,不一會兒就滿懷激情地寫了一份《倡議書》并把它送到了公社。
據后來有人說,公社在研究回城名單時已經把廖曉東列在了第一批回城的名單之中了,理由一是受貧下中農教育好,二是在農村找了婆家,說明了扎根農村的決心。恰在這時,山洼大隊派人送來了她的倡議書,這無疑是給自己即將有轉機的命運潑了一桶冷水。
公社里非常重視她的倡議,況且廖曉東是知青中的先進人物。于是,這份倡議書被送到縣里,接著,縣廣播站又一次向人們播出了這個倡議。于是,一場返城與留鄉的大討論在知識青年中展開了。
龍妹被批準回城,徐麗也被批準回城。本來第一批中有廖曉東,但公社里把她的名字劃掉了,因為怕打擊了她的積極性。
村支書從公社找了一輛拖拉機把徐麗和龍妹的行李裝上。廖曉東堅持要送,于是也上了拖拉機。拖拉機在山路上搖晃著行駛,三人誰也不說話。
走著走著,廖曉東突然感到肚子疼了起來,徐麗連忙抱住她:“怎么樣?”廖曉東臉色慘白,一個勁地搖頭。徐麗連忙對司機喊了聲:“快,先到醫院。”
廖曉東聞聽,吃力地搖了搖頭。徐麗沒理會,只喊司機:“快點。”到了醫院,經檢查,提前臨產。手術時間很長。
徐麗讓龍妹先去公社報個到,并請拖拉機手回山洼大隊告訴一下支書和丁法。 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徐麗急切地詢問醫生:“怎么樣了?”
“大人小孩都平安。只是,病人很虛弱,生活太苦,營養不良,需要好好休息。”“大夫。”徐麗流淚了:“她就是山洼村的廖曉東啊。”
“什么,廖曉東?”大夫也吃了一驚,“怎么會這個樣子?她不是青島知青嗎?一點也看不出來,而且,她的營養,還不如一個農村婦女,她丈夫家一定很窮吧?”徐麗流著淚,沒有回答。
七
山洼村的農民們用地排車把出院的廖曉東接回家中。
徐麗對丁法很氣憤。因為廖曉東,她誤了回城的機會,而且在住院期間,是她日夜照顧陪伴,而做為丈夫的丁法卻沒有踏進一步醫院的大門。貧下中農就是這種感情,且不說有沒有一點夫妻情份,簡直沒有人情。
幾天后,廖曉東家里來人了,是她的母親。
廖曉東離開家后,除了在自己結婚時給家里寫過一封信外,幾乎與家里斷了聯系。父母非常著急,聽到知青有回城的機會后,非常高興。但當龍妹告訴他們廖曉東的情況后,他們又著急起來。看來,她回城的希望很小,因為她立志扎根農村,況且已經有了兩個農民的孩子。
盡管廖曉東的母親有思想準備,但現狀仍使她吃了一驚。
她并不在乎丁家的貧窮,只是不忍目睹憔悴的女兒。臨行前,除了車票錢外,余下的全留給了女兒。
“媽,你別難過,以后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請你告訴爸爸,作為女兒我很不孝,離開家好幾年了,一直沒回去看看他老人家,請他原諒我。”廖曉東勸慰母親。
“家中你不要牽掛,我們只是擔心你。孩子,這里的條件和環境,要想走出貧窮,難如登天。你別勸我了,你要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我們也不會傷感。只是,你不同,我們在你身上有一種沉重的囑托,你這樣生活,我們怎么安心,怎能無愧于死去的先烈們?”
“比比他們,我是多么幸福,他們連今天的生活都沒能看上一眼就走了,我還是幸福的。”母親含著淚離開了山洼村。
廖曉東送母親去公社坐車回來的時候手里帶回來學生們急用的課本和本子,徐麗問她哪來的錢。“媽媽走時留下的。”你……讓丁法知道了,怎么說?”“你也不要太小看人家的覺悟,再說,你不說,他咋會知道。”“你應該補補身子。”
“徐麗。”廖曉東很動情:“丁家有什么東西能讓我吃的下呢?我這樣生活,已經很知足了。”過度的勞累和虛弱使她又一次病倒。當她邁著艱難的腳步走進醫院時,醫生確診她肝硬化。
面對疾病,她很坦然。她把診斷書藏起來又回到了山洼村。她甚至想到的是自己是個來向貧下中農學習的知青,千萬不能因為有點小病而影響工作,導致貧下中農認為她嬌養。
終于有一天,她疼的堅持不住,再也無力登上那熟悉的講臺。她的門外,是一雙雙渴望而又熟悉的眼光。一個學生膽怯地問:“老師,你還能上課嗎?”
“能。”不知哪來的力量,她竟然大聲的回答了一聲。
孩子們歡快的回到了教室。她找了一根木棍,步履蹣跚地走上了講臺。肝硬化疼的她冒汗,她想起了焦裕祿。于是,也用辦公桌的一側緊緊頂住腹部,繼續地給孩子們講起課本。
畢竟這是個要命的玩笑,時間不長,她慘叫一聲,摔倒在講臺上,再也沒有爬起來。醫院診斷,肝硬化脫水,偏僻的公社醫院無力為這位堅強的知青手術,她被送到60里路外的縣城。
在縣醫院蘇醒后,她堅持要回到山洼村。但是,任她怎么解釋,卻沒有人再相信她,因為那份病歷已經為她的生命開始劃上了句號。
縣里的領導聞訊起來,醫院的負責同志提出轉青島的意見,縣委的同志當即同意,并指出要全力以赴。
病床上的廖曉東聞知要轉青島的消息,說什么也不同意,她吃力地握住縣領導的手說:“不要……給國家……浪費錢……不要去青島。”
病房里的人們潸然淚下。在她生命垂危的最后時刻,她一定想去看看養育她的故鄉青島,一定想去看看她經常嬉戲玩耍的大海和沙灘,更會想起撫養她長大成人的父母。但,她拒絕了,原因太簡單:不要給國家浪費錢。
廖曉東的病情日益惡化,縣里的領導強行送她去青島醫院治療,但權威的大夫流著淚搖了搖頭:“……已經遲了……。”
1974年古歷正月17日下午,她告別了她熟悉和熱愛的世界,靜靜地閉上了眼睛,時年27歲。她留下了一個3歲的兒子和僅有6個月的女兒。
追悼會上,縣里請來了廖曉東的父母。抑制不住感情的父母在會上大哭:“孩子,我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死去的父母呀。”頓時,會場上哭聲一片,天空也落起了細雨,但,沒有一人離開會場。
山洼村的農民自發地來參加追悼會。在那貧窮的日子里,善良純樸的農民竟然把家中僅有的幾個雞蛋帶來……
數不清的群眾紛紛擁到廖曉東父母面前,向她們伸出了滿懷深情和熱愛的雙手。
廖曉東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追悼會后,她的骨灰被埋在她深深愛著的山洼村的大山深處……
八
歲月無情,二十多個春秋過去了。在諸城,年齡在四十歲以上的人都記得那個知青的名字。
據了解,青島市在諸城下鄉的知青中,有近一半的青島知青留在了諸城,把寶貴的青春獻給了這方熱土。也許人們還掛念著烈士的那兩個孩子,在兩間低矮的房子里,他們接受了作者的采訪。
兩個孩子在廖曉東去世后一直在本村上完小學。由于廖曉東當時為了表示扎根農村的決心,把戶口已由非農業落在了本村,成了農業戶口。其長子隨她為農業戶口。
1984年,有關部門為他落實了農轉非政策,1990年由市勞動部門招工到市陶瓷廠,1994年結婚,生一男孩。婚后曾一度將已62歲的父親接到城里居住,但因沒有固定住處,租賃的民房幾易戶主。
無奈,其父又返回桃林老家,種一畝多地,自食其力。女兒畢業后,被安排在市橡膠廠工作,未婚。
母親去世時,她只有6個月,母親在她腦子里沒有印象,她唯一珍存的,是廖曉東青年時期照的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這,也是廖曉東留給兒女的唯一財產了……
廖曉東紀念碑在花石子村東1里多路,巍然屹立在地勢較高的嶺上。四周密植著松樹,碑座1.4米,碑高1.8米,正面赫然醒目著隸書:“青島知青廖曉東紀念碑”10個大字。
背面書寫著清晰雋永的隸書碑文:
“廖曉東(1947.~1974.2.8),女,青島知青,烈士后代。1968年4月響應黨的號召自愿到諸城縣桃林公社三官廟大隊插隊落戶,后與花石子村一農民結婚,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奉獻給了這方熱土,被譽為‘知識青年的光輝榜樣’。共青團山東省委發文《向廖曉東同志學習走與工農結合的道路》;青島市和昌濰地區開展了向廖曉東同志學習活動;諸城縣委召開隆重追悼會,并追認她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時公元2011年夏,青島知青重聚諸城,共同出資,立碑紀念。
2011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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