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浩月

一個夏日的下午，幾個朋友相約去皮村看看，我從東邊趕來，快要到達皮村的時候，看見一條蜿蜒而過的河流，朋友說那條河叫溫榆河，為了游泳，他跳進去過，可我明顯看見河邊圍起了一圈綠色鐵絲柵欄，想問他是怎么過去的，但我沒問，他也沒說。

皮村位于北京市朝陽區(qū)和通州區(qū)交界處，橋這邊的皮村屬于朝陽區(qū)，橋那頭是通州區(qū)。皮村村口的牌樓很有氣勢，像是某個藝術(shù)家設(shè)計的，但整個村也就牌樓有點藝術(shù)味道，剩下的都是村鎮(zhèn)的感覺。我進入皮村，就像一條魚被扔進了河里，砸起點水花瞬間便沒了蹤影。

皮村知名，是因為這里有個文學小組，小組的成員，有建筑工人、外賣員、保姆等等，2017年以一篇《我是范雨素》被很多人知道的育兒嫂范雨素，就出自皮村的文學小組，后來她出版了自己的長篇小說，成為一位知名的素人作家。文學小組的老師，有大學教授，文學期刊主編，知名作家，他們認認真真地給文學小組的人上課，組員當中，也有不少人發(fā)表了文學作品。

穿過一條兩邊布滿店鋪的小街之后，我們找到了文學小組經(jīng)常上課的地方，是幼兒園邊上的一間簡易平房，房頂懸掛著塑料制作的綠色藤蔓，也能帶來一些陰涼感，有個抱著一歲上下嬰兒的媽媽走進了平房，她是文學小組的成員之一，她和我們談著文學，像談天氣一樣平常。稍晚一些時候，我們在村外的荒地上，又遇到一位鑲了銀牙的老大哥，他已經(jīng)退休了，但沒有選擇回老家，仍然住在皮村，他說他喜歡皮村的居住氛圍，不舍得離開。

剛進皮村，我們決定先環(huán)村一周，留下的最大印象是，村子的外圍，是一個被分割成多個停車場的草地，一塊塊長滿了荒草的地皮上，停放著各種不同的車輛。其中最大的一塊草地，不是停車場，像是一塊原生態(tài)的草地保護區(qū)，和我們談文學的老大哥說，往里走走，那里有棵果子已經(jīng)熟了的杏樹，我們走到杏樹下，幾個村里人，正在摘樹上黃澄澄的杏子吃，杏樹和杏被蟲網(wǎng)包圍、纏繞著，一看就沒有打過農(nóng)藥。

我猜了一下皮村居住的人口，以為最多不過5000人，這是以我出生的村莊有2000人作為對比的，但實際上皮村住了2.7萬人，這已經(jīng)不是村了，完全可以稱之為“皮鎮(zhèn)”。皮村有的地方的確像村莊，但它的核心部位，已經(jīng)是不折不扣的鎮(zhèn)子，它的主街道，酷似那些熱鬧的仿建古鎮(zhèn)，店鋪密布，招牌林立，人流如織，只是在這里，沒有一家賣旅游紀念品的店，滿是飯店、手機店、理發(fā)店、超市、五金店、雜糧店、服裝店……你能想象的一切小店鋪，在這里一應(yīng)俱全，完全可以滿足各種生活需求。非常難得的是，街道兩部數(shù)以百計的店鋪，全部都在開門營業(yè)，竟無一家關(guān)門歇業(yè)的。

我在皮村拍攝了一組人物肖像，計有：路邊喝啤酒的建筑工人，彎腰看電子秤買毛豆的女孩，靠窗位置玩手機等待上菜的一對閨蜜，穿著時尚的逛街閨蜜，蹲在理發(fā)店門口無所事事的男青年，躺在店內(nèi)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臉上表情淡然的店老板，坐在墻根凳子上打盹的中年男人，雙肘放在快遞運送車上專心看手機的快遞員，嘴里叼著煙手里拎著大袋米的白T恤青年，戴著黑色運動帽坐在店門口抽煙的老年人，一個年輕的媽媽懷里抱著額頭貼了退燒貼的孩子，打著哈欠手里端著手機眼睛卻看向遠方的手機店老板，在露天水盆下洗小件衣服的老奶奶……

在皮村，我還拍了把頭探出窗戶眼神向巷道巡視的黑貓，一條貿(mào)然闖入鏡頭的大黃狗，一排鞋帶拴在雙杠上晾曬的鞋子，一個按鍵被按到模糊了的方塊密碼鎖，兩件在涼繩上貼身起舞的衣服……我知道這只是我眼中的皮村，這些照片根本代表不了真實的皮村，皮村有屬于村子獨有的景觀，比如被皮村文學小組成員們所熟知的燕窩，它懸掛在一個低矮的門廊中間，多年存在，每年都有燕子來，它是皮村的一個不變的“門牌號碼”，除了這個燕窩，皮村還其它更多風景，但這是皮村的秘密，外來者不宜過多打探。

在皮村，對兩位打過招呼的人印象深刻，一位是一名舞蹈演員，聽說他畢業(yè)自某個中央級部屬院校，落腳皮村后感覺到舒適自在，再沒離開；一位是一名話劇演員，跑各個話劇劇組演只有幾句臺詞的配角。皮村可能還住著無數(shù)這樣擁有自由職業(yè)的人，聊天時我們不約而同談起他們的愛情生活，談起了一些地方高昂的彩禮，這樣的話題在別的地方說起來有些違和，但在皮村說起來卻顯得如此真實，那個年輕的話劇演員還沒有女朋友，他如果能在皮村找個女朋友就好了，他們一起一起做飯、逛街，坐在院子里發(fā)呆，等到某一天，再攜手離開皮村，去下一個夢想之地。

皮村是個村，可正如前面所說，它還是個鎮(zhèn)，是個街道，還有著縣城的模樣，如此，皮村融合了村、鎮(zhèn)、縣三級行政區(qū)域的特征，這些特征如此自然地同時存在著，形成了獨特的吸引力和魅力，皮村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土生土長的皮村人，消隱在市井生活的幕后，新皮村人的面孔正在覆蓋著這個村莊。想到皮村會想到許多個村莊……

夜晚的皮村街道愈加熱鬧繁華，人氣爆棚，我們在一個新疆飯館晚餐之后，一個詩人開著他的三輪車，載著我們在擁擠的商業(yè)街上通過，有朋友離開三輪車上的板凳，站立起來，在皮村街道燈火輝煌的夜色里展開雙臂，他是想擁抱皮村，擁抱這個在皮村短暫停留的日子。在城市的角落處，那刻的皮村如同一顆有力跳動的心臟，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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