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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媒筆記 /
2022年11月4日
聶陽欣:網絡時代,我們為何還要抵達現場?
? 整理:秦朗
編輯:阮宇寧
聶陽欣
2018年進入《南方人物周刊》實習,2020年正式入職,主要負責社會版新聞。
代表作品:
我正式入職只有兩年,也算是新人。想到“抵達現場”這個題,是因為我上周在南京出差,一個百貨大樓發生火災,需要做突發報道。我當時也在思考,如果將“抵達現場”放在十幾年以前的話,它不能夠算是一個問題,因為當時網絡和社交平臺的用戶量不大,很多情況下記者只有去到現場才可能接觸到新聞當事人。但是現在我們都使用微博、抖音、小紅書和知乎等等,人人都可以在現場發聲,人人都可以做自媒體,在平臺上找采訪對象可能更有效率。
所以就涉及到我們現在去現場還有什么用,以及如何在一個突發事件里平衡好現場和網絡搜索的關系。
我先說去現場可以得到什么。
現在在我們南方人物周刊,很多選題是能到現場就必須到現場,我的選題很少純線上操作。比如,在2020年8月有一個比較受社會關注的司法案件——張玉環案,這是我入職之后的第一篇報道,去到了張玉環的老家。20年前他被判有罪,20年后無罪釋放,推翻了案件最初的審判。涉及一個問題,當年的線索和證據都不足以證明張玉環是兇手。
兇手是誰?仍未可知,所以我心里稍稍會有點疑問。我先去聽庭審,再采訪律師等等,最后才去到張玉環家。當時我非常震驚,他家在農村,近幾年很多人家都重新做了自建房,但是張玉環他們家完全沒有,非常窮,他自己住的那棟磚瓦房,二十多年來一直保留在原地。張玉環的媽媽已經八十多歲了,我去的時候她很激動,帶我去看那個房子,她總覺得那里還能保留著一些證據。
當看到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守著一個空了二十多年的破舊磚瓦房,我內心的疑慮就完全打消了。我覺得不管張玉環是不是真的兇手,他因為不嚴謹、不恰當的司法程序入獄,使整個家庭一直掙扎在過去,這很令人難過和遺憾。
所以我去到現場后,就給整個稿件定了一個基調。稿件的副標題叫做“被迫缺席的27年”,意思就是張玉環與他的親人、所在的村莊,整個被剝離開來。
我后來也做過偏向于調查性質的報道,這時現場就更重要了。我在2021年做了一篇關于南昌房地產的報道:一個南昌本地的房地產商被殺了,兇手在同一地點自殺,被害者跟兇手全部死了。那怎么去了解他們的過往和他們之間的糾葛?這類案件沒有辦法在網上找,他們的家屬往往不會露面。所以我只能去到南昌,通過員工,找到被害者的哥哥,又通過哥哥的介紹,去找到他們公司的副總。
當時特別巧,南昌本地的媒體不太報道這事,我過去之后,他們又覺得很值得報道。在媒體的飯局上,就有很多人給我提供線索,比如說兇手的社會關系、以前來往朋友的聯系方式,所以我又從他們的一些共同好友那聽到了過往的恩怨糾葛。更巧的是這個兇手和被害人以前聯手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一些掠奪或者說是黑幫式的敲詐。
還有一件非常巧合的事情,當時他們兩個人都死了以后,怕落網的仇家就去南昌公安局遞交了一份舉報材料,我在公安局門口碰到了他們,于是又知道了人情世故外仇恨方的態度,最后完成了這篇稿件。
去現場永遠都有意想不到的東西,現場永遠有一些未知的驚喜。
調查就是需要費一些功夫的,一類是這種到現場去找采訪對象;還有一類也需要去現場找采訪對象,但采訪對象你可能根本都不知道是誰。
比如我做過的一個關于農民工的稿子。現在很多老齡農民工在逐漸被工地辭退,因為工地的管理日漸嚴格——以前沒有年齡限制,但現在60歲以上的男性和55歲以上的女性都不允許進入工地。我們注意到這樣的現象,那么如何去找到這些工人呢?工地遍地都是,但老人家不太可能活躍在互聯網上,沒有辦法通過網絡去找到他們。
我就只能夠隨機找,當時到杭州采訪另一個學者,采訪完了后,就在住的周邊找工地。現在工地管理很嚴格,外人進不去。所以我就蹲守在工地門口,等到他們下班,看很多人都騎車從市中心的工地到住處去,我不知道他們住哪,但仍跟在后面一路騎行,到了非常偏僻的郊區,發現了他們住的鐵皮房。我就在那找工人,找他們的安全主管等等,到最后才有一個人愿意讓我進去采訪。所以這一類也是只有去到現場才可以找到人的選題。
現場能夠給人一些感受性的東西,它可能沒有給到實質信息,比如增加采訪對象,但是能夠給你環境信息,比如很原始的沖擊。上面南昌房地產與農民工的例子是指,我們在現場能夠找到一些驚喜的或特定的采訪對象。
但是我們有時做突發新聞的時候,會發現去現場也沒有那么有用。我們被禁令限制在現場外的包圍圈,并不能觸及事件的核心。比如去年1月份的山東金礦爆炸案,這本身不是一個非常稀奇的事情,因為在21世紀初,山西煤礦基本上每年都有“無數個”爆炸案。
但是那次金礦爆炸案的一個特殊性在于近些年來很少發生,加上是當時人們被困在下面生死未卜,救援一直在持續。我們很想過去做一個救援報道,但發現,距離礦難現場很遠的地方就拉了警戒線,根本就進不了現場。并且到后來整個村子的路都封了,我們當時在現場幾乎是一無所獲。只能去跟一些例如運送物資的司機聊天,這是非常外圍的信息。
我們最后在社交平臺上找到了受害者親屬,因為他們會轉發一些公共消息,并附帶求助信息如“我的家人也困在里面,有什么辦法”。于是在網上找到了聯系方式,采訪到了家屬。但是這次沒有出稿,因為禁令很快就過來了。
再比如今年3月的東航墜機事故,我們傍晚的時候就到梧州了,但是現場從村子外面就開始被封鎖了。當天晚上七點一直到凌晨七點,我們在這12個小時里一直嘗試突破封鎖。村子的正門進不了,我們當時就繞到了村子后面的山,從山路上面切到村子里,但是事發現場在另外一座山,我們就又要從村子里爬到那座山,同時山上還有好幾道封鎖。最后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繼續前進了,又在山頂的哨所里被看管了半個晚上。
這一次到現場一無所獲。一些好的報道其實全都是在后方做的,因為那時很多受害者的親朋好友都在網絡上發聲了,你能夠立刻聯系到他們,并且獲得有效信息。但像我一樣在現場的記者,只是在不斷地突破封鎖,以及爬山。
被困在山頂哨所時,我們幾個記者都在聊這個事情,就是說覺得來現場好像已經沒有用處了,因為根本就到達不了事件中心,所有相關的人也都接觸不到。
開頭說到我最近在南京,做了一個百貨大樓火災的突發。其實特別巧,我在路上瞎逛的時候,看到特別大的煙,我就過去看,現場有棟樓在熊熊燃燒,但外面就拉了封鎖,一直從封鎖線往外大概五十米,全是圍觀的南京市民。然后想去找到幾個神色看起來特別悲傷、有可能認識里面商戶的人,難度太大了。我搭訕了很多人,他們都說只是圍觀的。我不知道百貨大樓里究竟賣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起火原因,就在跟南京市民的搭訕中去了解。他們可能會說在里面買過什么東西;或者有外賣騎手說到二樓美食城取過餐,告訴我美食城的環境如何;還有人會告訴我幾樓是賣什么的,幾樓是倉庫等等。
我在現場了解到這些信息,非常有效,給我的認識是這個失火的百貨商場里都是個體戶、小微企業,而不是某品牌的門店,只是燒毀了店面而已,他們這一次是直接損失到個人,這些人的身家財產全在里面。這很重要,直接決定了我們要不要做這個選題,因為我們雜志是周刊,報道內容要求有社會性,這一點就促使我的選題通過了。其次,在和市民的交談中,我發現管理是很混亂的,因為他們對于老板的品行,還有商場里的環境,有明顯的喜惡。現場最關鍵的一點是,有人告訴我這里其實是非常繁華的地方,這棟樓和對面的南京商廈,曾經是很有名的商圈,它面前的立交橋是華東的第一座立交橋。
但是我仍然沒有在現場找到采訪對象,只好去社交平臺上搜索。網上很混亂,需要面對很多無效信息。在網上找采訪對象,最難的一點是要在非常多的吃瓜群眾里,精準找到與事件相關的人,并且勸服他們接受采訪。現在很多社交平臺都設置了如果沒有對方的關注就只能發送一條信息的限制,所以只能在有限的內容里獲取到信任,這是很有難度也很需要技巧的事情。那天晚上我跟一個實習生找了幾個小時,總共才找到五六個人,他們自稱是商場員工,或者是和朋友、親戚在里面開店的,還有些人沒有回復或拒絕了采訪,至此稿子還是沒有辦法做。
第二天我突然想到,企查查或天眼查這一類查詢企業信息的軟件,有一個功能是按照定位去找商家。于是我直接用被燒的百貨大樓的地址搜索商戶,一個一個打電話,找到了幾位愿意交流的人,并且他們輸出了很好的信息,最后才出了這一篇稿。
事后再回想,我覺得這個稿件如果不去現場,在網上直接操作依然是可以完成的,因為最關鍵尋找采訪對象的這點,還是要靠網絡完成,現場只是給了我一些層次感更豐富的東西。這次寫稿,是現場與網絡的聯合,我感覺聯合是更好的。但是在沒有時間、沒有條件的情況下,一定是優先線上操作。
在雙邊都操作的情況下,走現場還有什么作用?
在去年差不多的時間,甘肅發生了地震,以及馬拉松比賽時碰到惡劣天氣,很多選手失蹤。這篇稿子在后方,不去現場,也完全可以操作出來,因為很多同行已經去了,還有很多周邊村民在發聲,可以直接找到他們。
但是去現場又能獲得什么東西呢?最直接的一點,能知道跑馬拉松的具體環境,救助的村民可以直接帶你去他救人的現場,在什么位置,離終點、救助站的距離,他做了什么事情。這種東西很難通過線上完全獲得,除非采訪對象有著超強的語言能力,能精準描述出現場,對數據還很敏感,但這樣的采訪對象是非常稀少的。
線上,適合在在時間和條件不足時去操作;但是,現場,一定能讓稿件的質感變得很不一樣,有時候還能拉高層次。
還想和大家分享一點:線上,怎么找采訪對象?
第一,學會搜索關鍵詞。
我經常會跟一些實習生合作,尤其在現在平臺都很分散且特別多的時候,一定需要多人合作,才可以更快地獲得信息。我發現一些實習的同學,其實不太會搜索關鍵詞。以南京火災為例,一個快速搜索的方法是,直接搜索“火災”,再加上比如“商戶”“開店”“餐店”“服裝”等等關鍵詞,可能可以直接找到當事人;當這樣的快速搜索沒有用后,可以再上微博、抖音的同城熱搜,進入熱搜詞條,一條一條去檢閱所有的內容和評論,這是一個非常快速且扎實的方法。
因為很多人可能不會發推文,而是直接評論。所以在新聞媒體下方的留言,也是優先要看的。你會發現關注這些新聞以及新聞號的人,他對于記者可能更加友好、更愿意接受采訪。
特別是在一些突發和傷亡事件中,記者很容易被認為在吃人血饅頭,而我們自己知道這種誤解很沒有道理。在這種情況下去找采訪對象,首先不能表現得特別功利,比如遇上親屬傷亡的對象,可能先要對他表示同情,然后說我們很想做一個跟進的報道,讓更多讀者能了解情況。
甚至有時,事實跟大家想象的不一樣。比如百貨大樓發生火災,很多網民會覺得這些商戶沒有損失,因為他們一般都有保險。所以面對采訪對象時就可以直接問,很多人說你們買了保險,或者說我們也想知道這個保險的理賠情況,或者說政府賠償如何。直接把一些大家很關心、聚焦的點問出來,可能會增加采訪對象的傾訴欲。同時,在交流中保持日常的口頭習慣就很好,不用說得特別正式,有很多人不習慣正式的交流。
回到商戶保險的問題,我后來發現那些商戶其實全都沒有買保險,因為他們買不了的,好像沒有地契,他們只是在百貨大樓里租了鋪子,租約沒有辦法投保。
第二,用企業查詢類的app,其中一般會有企業的地址和電話,可以聯系他們的公關,或直接和領導溝通。
第三,聯系采訪過的記者。這是一個比較快捷的辦法。在別的媒體先出了稿件以后,去找稿件的記者,記者永遠是比采訪對象好找的,可以去向他交流聯系方式。但是也意味著你肯定比別的媒體慢。
Q:采訪一些普通人時,如何快速獲得信任?
A:我覺得接近一個普通人,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不要表現得特別功利。
比如說火災現場,你可以把已知的一些信息,先告訴對方,讓對方覺得你抱著一個交流的態度,而不是一上來就說我希望采訪你,希望能夠從你這里獲得信息。
我可能會和一個采訪對象,一待就是一整天或者說好幾天,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了解他,他也會慢慢熟悉我的存在。比如我去杭州的工地上找采訪對象,在他們辦公室待了三天。我先跟辦公室的領導、安全主管等混得非常熟,向他們打聽工地的大致情況,然后再在工地上晃,最后找到一個已經退休但又被外包公司偷偷聘請的超齡農民工。他當時也一直在工作,我就一直等,午飯時我給他買好飯,買好煙,然后一起抽煙,吃飯聊天,這個時候仍然是一些沒有目的的閑聊。然后我又等了他一下午,等到他下午收工的時候,我再跟他一邊走一邊聊,才開始一個正式的采訪。
Q:實習做的大多是基礎性工作,很容易迷茫,老師怎么看?
A:一開始是非常容易迷茫的,我只能分享一下我的實習經歷。
因為我是中文系的學生,對新聞沒有特別多的了解。我剛開始做的是很基礎的工作,收集信息、幫助記者將采訪錄音整理成文字,這些是我做最多的。當然會覺得無聊,后來當一個老師反復督促我工作的時候,我就帶著一點學習的目的性去做,看這些老師是怎么把收集的信息用在稿件里的;在整理錄音時,可以學習怎樣跟采訪對象交流,因為實習時還可能不太有那么豐富的與人交流的經驗,那就可以看老師怎么引導話題,怎么接采訪對象的話頭。
我大概做了半年這樣的工作,然后才開始從突發做起。其實突發是非常平等的。你會發現做一些人文類的稿件,或者說一些要很有長期社會積累的稿件,需要有很多的經驗跟思考才能做好。但是突發事件沒有那么多操作時間,再加上事件剛剛發生,對大家來說都是新知。剛實習的話不用非常著急,這是一個逐步從小選題操作,再到大選題的過程。
Q:采完后寫稿的節奏是什么樣的?捋順后再下筆,還是邊采邊寫?
A:我是采訪完再去寫稿,因為我們的稿子篇幅比較大,在采訪過程中,可能采訪對象會推翻你之前的想法。所以可能要梳理完所有采訪對象的內容,才大概知道稿子的樣子。
采訪起稿的節奏,我的習慣是將所有采訪錄音整理完,標記我認為有價值、或者獨有的一些信息,理出事件的邏輯。因為社會事件比較有天然的邏輯性,就如時間、事故的因果等。架好邏輯后,再把一些采訪素材填充到不同的板塊,這樣子的話,你面對的至少不是一個空白文檔,寫起來容易入手一點。而當面對一個空白文檔,從第一個字開始寫的時候,那種迷茫是很痛苦的。
在寫的過程中,一定要敢寫,第一遍的稿子肯定很爛,但既然都是要改的,不如先一口氣把它寫完。因為寫出來之后,完成稿件的焦慮已經沒有了,可以以一種局外人的視角來打量自己的稿件,就能知道寫的哪個部分比較無聊,也知道可能會想要怎么去改動它。
2022年6月25日,公眾號“看客inSight”的推送 引發網友關注。有人感嘆“少有人將目光投向流水線上的工人”,也有人說“這篇文章反駁了讀書無用論”,有人在文章中看到了過去的自己,而更多人透過作者的鏡頭和文字,看到小鎮內衣廠的青年們真實的生存狀況。這篇文章首發于2017年,標題是 。
作者陳勁大學學習新聞專業,畢業后選擇成為一名自由報道攝影師。他將鏡頭和文字對準小鎮青年的生活與情感,作品普遍關注當下中國年輕人的生存和流動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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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于2023年2月14日
文中圖片來源于受訪記者
值班編輯 | 何芊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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