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年間,青州府有個老鐵匠姓張,年過五旬,手藝精湛。他打的鐮刀能割三畝地不卷刃,鑄的鋤頭十年不崩口,鄉鄰都尊稱他"張鐵手"。
這日清晨,張鐵手正在后院起爐火,忽聽墻角傳來窸窣聲。撥開柴堆一看,竟是七八只灰毛老鼠擠作一團,最小的那只才拇指大,正瑟瑟發抖地啃著半粒麥子。
"造孽啊!"張鐵手舉起鐵鉗要砸,卻見老母鼠人立而起,前爪合十作揖,綠豆眼里泛著水光。他心頭一軟,想起昨夜夢見亡妻叮囑"得饒人處且饒人",終是長嘆一聲:"罷了,給你們三日搬走。"
當夜怪事頻生。張鐵手獨子阿蠻起夜時,分明看見鼠群抬著碎布頭在梁上列隊而行,為首的母鼠竟披著紅布片,像個小人兒般對他拱手。
"爹!咱家老鼠成精了!"阿蠻跌跌撞撞跑回屋,卻見父親盯著鐵砧發愣——那上面整整齊齊擺著三枚銅錢,旁邊還有粒被啃出齒印的野山參。
灶臺邊傳來細碎的啃咬聲。張鐵手舉燈照去,鼠群正合力拖走半袋發霉的粟米,見他來了也不躲閃,母鼠叼著參須往他鞋面上推了推,轉身鉆進了墻洞。
話說張鐵手收了那三枚銅錢,心里卻像壓了塊秤砣。次日趕集時,他特意繞到城隍廟,將銅錢全捐了香油錢。賣豆腐的劉老漢瞧見了,扯著嗓子道:"老張頭,聽說你家鬧鼠患?我那有祖傳的耗子藥......"
"不必。"張鐵手打斷他,"畜生也懂報恩。"話音未落,集市東頭突然騷亂起來。只見三個衙役押著個書生,那書生腳鐐磨得血肉模糊,懷里還死死護著本《孟子》。
劉老漢壓低聲音:"作孽啊!這是城南李秀才,只因寫了首諷喻詩......"話未說完,領頭的麻臉衙役突然揮鞭抽向書生后背,"刺啦"一聲綻開道血痕。
張鐵手攥緊鐵鉗正要上前,忽覺褲腳被扯動。低頭竟見那只披紅布的母鼠咬著他衣角,小眼睛急得直轉。順著鼠群指引,他瞥見麻臉衙役腰間掛著塊玄鐵令牌——正是上月官府征調鐵匠的令信!
當夜暴雨如注。張鐵手正給兒子講孟母三遷的故事,房門突然被撞開。麻臉衙役帶著濕氣闖進來,令牌往桌上一拍:"奉通判大人令,征召鐵匠連夜打造刑具!"
阿蠻嚇得打翻油燈,火光搖曳間,張鐵手看見衙役靴底沾著新鮮的血泥。他借口取工具溜到后院,果然在柴堆后發現個油紙包,里頭竟是李秀才的血書:"通判私吞賑災銀,欲滅鐵匠口......"
突然,前院傳來阿蠻的尖叫。張鐵手抄起鐵錘沖回去,正撞見麻臉衙役將兒子按在砧板上,雪亮的刀刃已抵住孩子脖頸:"老東西,你打的鐮刀能割破貪官的喉嚨不?"
千鈞一發之際,梁上突然砸下個陶甕,碎瓷片在衙役臉上劃出三道血痕。只見鼠群如黑潮般從房梁傾瀉而下,那只披紅布的母鼠竟跳上衙役頭頂,尖牙狠狠咬住他耳朵!
"畜生找死!"麻臉衙役揮刀亂砍,卻踩到滿地滾動的鐵彈子——這原是張鐵手給阿蠻玩的,此刻被鼠群推得滿屋亂滾。衙役仰面摔倒時,后腦勺正磕在鐵砧角上,當場昏死過去。
張鐵手趁機捆了衙役,卻在搜身時摸到張名單,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阿蠻抖著手指向窗外:"爹,河堤方向有火光!"
暴雨中,張鐵手背著兒子往山上跑。身后傳來房屋倒塌的轟響,混著衙役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嚎叫。逃到半山腰的破廟時,阿蠻突然指著神龕:"爹!老鼠!"
月光穿透殘瓦,照見母鼠蹲在斑駁的城隍像前,前爪捧著一枚生銹的鑰匙。鑰匙下壓著片魚鱗狀的鐵片,張鐵手撿起細看,渾身血液都凍住了——這分明是河堤閘門的機關零件!
"不好!"他扒著廟門遠眺,只見暴漲的河水已漫過堤壩,而下游十里就是青州城。更駭人的是,堤上隱約有人影在拆最后幾根木樁。
阿蠻突然拽他袖子:"爹你聽!"幽暗的廟宇深處傳來"叮叮"聲,循聲望去,鼠群竟在墻角刨出個地洞,洞口整整齊齊碼著鐵鑿、麻繩和火石。
張鐵手抄起火石往洞口一照,倒吸一口涼氣。這地洞四壁竟嵌著鐵片加固,分明是精心打造的暗道。那只披紅布的母鼠咬住他褲腳,拼命往洞里拽。
"阿蠻,跟緊爹!"他抓起鐵鑿鉆進地洞,鼠群立刻在前引路。暗道里彌漫著陳年的桐油味,每隔十步就看見幾粒發光的螢石——這絕非鼠類所能為!
爬行約莫半柱香,前方突然傳來"咚咚"的悶響。張鐵手貼壁細聽,竟是有人在頭頂夯土。鼠群突然騷動起來,母鼠竄到他肩上,爪子指向斜上方的通風口。
借著螢石微光,他看見通風口外站著通判的心腹師爺,正指揮壯漢們往堤壩填裝火藥。"大人算準了,"師爺陰笑著踢踢腳邊麻袋,"等洪水沖垮下游,這些鐵匠的尸首正好頂罪......"
話音未落,通風口的草簾突然被掀開。張鐵手急忙后撤,卻見母鼠箭般竄出去,一口咬住師爺手腕。趁著混亂,他瞥見麻袋里露出的半截胳膊——腕上還戴著李秀才的玉扳指!
"有埋伏!"師爺慘叫驚動了堤上眾人。張鐵手急中生智,掄起鐵鑿猛敲頭頂木板。"轟"的一聲,年久失修的暗道頂棚塌陷,他和阿蠻隨著土塊滾落到堤壩基座。
十幾把明晃晃的鋼刀立刻圍上來。通判穿著官服從陰影里踱出,靴底碾著只死鼠:"本官就說,那年剿滅的獾子精肯定留了余孽......"
原來五年前大旱,有獾子精扮作道士指點百姓打井。通判卻以"妖言惑眾"為由,將獾群堵在洞里活活燒死。只有這只母鼠帶著幼崽逃出,藏進張鐵手的柴房。
"現在連鐵匠也勾結妖物!"通判一揮手,壯漢們舉起火把就要點燃引線。危急關頭,阿蠻突然指著河面尖叫:"爹!閘門!"
但見暴漲的河水竟逆流回旋,形成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浮起半截石碑,碑上鐵鏈"咔咔"絞動,竟把拆毀的閘門殘骸又拽回原位!
通判臉色驟變:"快放......"話未說完,堤壩突然劇烈震顫。無數老鼠從裂縫中涌出,每只都叼著根浸泡桐油的麻繩。鼠群如潮水般撲向火藥引線,眨眼間咬斷所有導火索!
"妖術!這是妖術!"師爺剛轉身要跑,卻被根飛來的鐵鏈纏住腳踝——那閘門機關竟自行運轉起來!張鐵手恍然大悟,原來鼠群這些年偷走的鐵器,全被熔鑄成了機關零件。
通判突然奪過火把擲向阿蠻。電光火石間,母鼠凌空躍起,用身體擋住了火焰。它燒焦的皮毛里"當啷"掉出個銅鈴,正是當年獾子精道士的法器!
"叮——"銅鈴觸地的脆響中,整個堤壩亮起幽藍符文。河水驟然分開,露出丈余寬的通道。張鐵手背起阿蠻就往對岸沖,身后傳來通判聲嘶力竭的吼叫:"放箭!"
箭雨襲來剎那,鼠群疊成黑墻擋在他們背后。張鐵手踉蹌著爬上對岸,回頭看見母鼠立在箭垛般的鼠墻上,披著的紅布早已被血浸透。
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堤壩閘門完全閉合。通判和爪牙們被困在急速上漲的洪水中,而下游青州城的燈火依然安然閃爍。
阿蠻突然哭喊著指向水面:"爹!老鼠!"湍流中,那只母鼠用最后力氣叼著銅鈴游向石碑。在它沉沒的瞬間,張鐵手分明看見有團金光從水中升起,化作個穿紅袍的老道士虛影,對著他們遙遙一揖......
洪水退去后第三日,青州城來了新任知府。衙役們在河灘發現通判尸首時,他懷里還死死攥著半塊鐵牌,上頭刻著"獾仙祠"三個字。
張鐵手帶著阿蠻在破廟后立了座小冢。墳前供著那枚銅鈴,每逢初一十五,總有野果不知被誰擺上供桌。這年冬至,阿蠻起夜時看見個紅衣小童蹲在冢前,轉身就化作紅毛狐貍遁入山林。
轉眼十年過去。阿蠻考中舉人那日,有游方道士登門,指著張家祠堂梁上道:"善哉,這一窩'灰仙'已修得正果。"眾人抬頭,只見梁間懸著個精致的紅布囊,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十二枚銅錢——正是當年鼠群所贈之數。
又三年大旱,青州府河道干裂。新任知縣強征民夫挖井,卻在張家老宅地基下挖出眼清泉。泉底沉著塊石碑,刻著"滴水之恩"四個朱砂大字。知縣欲毀碑取水,當夜突發癔癥,口吐獾言道:"貪泉者,必遭泉噬!"
如今青州城南有座香火鼎盛的獾仙廟。廟里老道士總愛指著壁畫講故事:畫上洪水滔天,鐵匠背著幼子踏浪而行,身后跟著列隊的老鼠,每只鼠爪都捧著顆發光的螢石。
張鐵手活到九十八歲無疾而終。下葬那日,送葬隊伍途經河堤,忽見成群紅毛獾子攔路叩首。為首的叼著支生銹鐵鑿放在棺木上,轉眼消失于蘆葦叢中。
阿蠻晚年著《青州異聞錄》,首頁便寫著:"獸猶如此,人何以堪?"書成之日,有紅衣道人登門求見,袖中抖落十二枚銅錢,正落在"滴水之恩"那頁。
而今青州城孩童都知幾句童謠:"鐵匠心善留鼠命,鼠報恩情救全城。莫道畜生無靈性,頭頂三尺有神明。"只是那窩老鼠究竟去了何方?有人說在終南山見過紅袍道士帶著群灰衣道童,也有人說張家祠堂的梁上,至今還能聽見窸窣的啃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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