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薇

李桂芳躺在床上，八十二年的歲月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溝壑。窗外的陽光透過半拉的窗簾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她枯瘦的手指上。那雙手曾經靈巧地納過鞋底、揉過面團、撫過三個孩子的額頭，現在卻只能無力地搭在褪色的被單上。

"小娟，"她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清晰許多，"把我的老衣拿來。"

正在整理藥盒的趙娟手一抖，幾粒白色藥片滾落到地上。"媽，您說什么呢？"她強笑著蹲下去撿藥片，故意放慢動作好掩飾自己發抖的手指。

"我說，把我的老衣拿來！"李桂芳提高了聲音，干癟的胸膛劇烈起伏，"我要換衣服，我要走呀！"

趙娟站起身，看見母親渾濁的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那種急切不是疼痛帶來的，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而她必須做好準備。

"媽，您別胡思亂想，您就是有點發燒..."趙娟伸手想摸母親的額頭，卻被一把抓住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根本不像一個久病老人的手。

"去叫你哥和你弟來！快去！"李桂芳的聲音近乎嘶吼，"我要換衣服！現在就要！"

趙娟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在家族微信群里發了條語音："媽不對勁，非要換老衣，你們快過來！"

不到半小時，趙家三兄妹都聚集在了母親床前。李桂芳的三個孩子——大兒子趙建國、女兒趙娟和小兒子趙建軍——站在床邊，面面相覷。他們的母親正在床上不停地扭動，像一條擱淺的魚，嘴里反復念叨著"換衣服""要走了"之類的話。

"媽這是怎么了？"趙建軍壓低聲音問姐姐，"早上醫生來不是說情況穩定嗎？"

趙娟搖搖頭，眼里噙著淚水："下午兩點突然就這樣了，非要換老衣不可..."

"要不...就順著她吧？"趙建國猶豫地說，"老人有時候就是有些執念..."

"可是給活人穿壽衣多不吉利啊！"趙建軍反對道。

李桂芳似乎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突然掙扎著要坐起來："我的衣服呢？你們把我的衣服放哪兒了？我要走呀！快來不及了！"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干枯的手指緊緊抓住被單。

三兄妹對視一眼，最終趙建國嘆了口氣："去把媽的老衣拿來吧。"

那套深藍色的壽衣是李桂芳五年前就準備好的，一直放在衣柜最上層。趙娟顫抖著雙手把它取下來，布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仿佛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命。

給活著的母親穿壽衣的過程詭異而艱難。李桂芳出奇地配合，甚至自己伸手穿袖子，仿佛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更衣。當最后一個盤扣系好時，她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突然放松下來，緩緩閉上了眼睛。

"媽？"趙娟輕聲呼喚，沒有回應。

三兄妹屏住呼吸圍在床邊。李桂芳的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但整個人仿佛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老式掛鐘的滴答聲提醒著時間仍在流動。

就這樣，他們守了整整十三個小時。趙建軍一度以為母親已經悄悄離世，顫抖著手指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一絲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氣息后才松了口氣。

凌晨三點整，當趙娟靠在椅子上快要睡著時，一聲輕微的響動讓她猛地驚醒。

李桂芳睜開了眼睛。

那不是普通老人渾濁無神的眼睛，而是明亮得驚人的、如同年輕人般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間里閃閃發光。她的嘴唇蠕動著，三兄妹立刻圍上前去。

"我沒坐上..."李桂芳的聲音出奇地清晰，帶著一種難為情的語氣，"火車開走了...我沒上去...所以我又回來了。"

趙建國和弟弟妹妹交換了一個困惑的眼神。"媽，您做夢了吧？"他輕聲問道，伸手想幫母親整理一下衣領。

李桂芳卻突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讓他吃驚。"不是夢，"她認真地說，目光在三兄妹臉上來回移動，"我聽見廣播喊'最后一班車'，大家都在排隊...我跑啊跑，可還是沒趕上..."

說完這些話，她似乎耗盡了力氣，閉上眼睛再次陷入沉睡，但呼吸比之前平穩了許多。

第二天早晨，當趙娟端著稀飯準備喂母親時，李桂芳已經自己坐了起來，精神狀態明顯好轉。她甚至喝下了半碗粥，這讓兒女們又驚又喜。

"媽，您昨天可把我們嚇壞了，"趙建軍一邊削蘋果一邊說，"非要穿那身衣服，還說些奇怪的話。"

李桂芳放下碗，用紙巾擦了擦嘴角。"我要是坐上那趟火車了，"她平靜地說，眼睛看向遠處，"你們現在就該忙著辦我的后事了。"

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趙娟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媽！您別胡說！"趙建國聲音發顫。

李桂芳卻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種超然的平靜："人老了，有些事情就是知道。火車還會來的，下次我就上去了。"

三個月后，在一個飄著細雪的清晨，李桂芳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來。臨終前，她握著趙娟的手，輕聲說："這次...我坐上火車了..."

葬禮上，趙家三兄妹站在母親的遺像前，耳邊仿佛聽見了遙遠的火車鳴笛聲。他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去了某個地方，但那個關于火車的故事，成了他們心中最珍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