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一個朝代的盛衰趨勢,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角度窺出端倪,譬如盛唐,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盛世,就可以從女性的審美與服飾這一點上,看出其發展的走向與趨勢。我們都知道唐以胖為美,喜好雍容華貴的風格,但并不是整個唐代近三百年里,都是這樣的審美。
在《中國妝束:大唐女兒行》中,學者左丘萌說,“唐女的姿容,在經歷了初唐風格的纖秀清俊、武周風格的頎長明艷之后,才迎來了盛唐玄宗一朝對豐腴圓柔的好尚?!倍降介_元晚期,“大約是在綺靡盛世的光景里耽于享樂,女性妝束的審美愈加往豐滿寬松發展”。下文中,我們選取了開元年到天寶年的那段歷史,從女子服飾審美來管中窺豹,看看盛唐的松弛感。
下文摘選自《中國妝束:大唐女兒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武則天時代到盛唐,女子妝束由外放轉向內斂
近人提起唐朝女性,往往用“以胖為美”來概括她們的形象。這其實是一種片面的刻板印象。唐女的姿容,在經歷了初唐風格的纖秀清俊、武周風格的頎長明艷之后,才迎來了盛唐玄宗一朝對豐腴圓柔的好尚。
究其緣故,需要結合具體的歷史背景來看——隨著武則天統治的女主時代過去,皇室群媛只得再度將注意力從朝堂轉向了后宅。哪怕她們馬上英姿依舊,可自從朝堂上的女性身影逐漸隱去,武周式的明艷態度與頎長健美就不再獨擅勝場:一面是為了迎合男子的欣賞,愈發表現出嬌盼溫柔的態度;一面是盛世背景下胡食大為流行,卻“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貴族女子的身型自然也就日趨豐腴。如此對照看來,從武則天時代到盛唐,女子妝束有著由外放逐漸轉向內斂的趨勢。
貴妃遺香囊
天下女子的妝束好尚亦對皇室審美喜好亦步亦趨,但這種喜好并非隨著朝代與帝王年號更替而立刻變易,而是一段脈絡清晰的、漸進式的時尚演變過程。
02
開元初期,張揚華麗的衣裙時尚有所收斂
開元初期(713—725年)
初即位的唐玄宗厲行節儉,甚至不惜先拿后宮開刀,尋出宮中的珍奇衣物焚燒于殿前,禁止后妃服珠玉錦繡;緊接著又要求天下百姓將舊有的錦繡染黑,不許再制作珠玉首飾、錦繡衣物,甚至官營的織錦坊也被關停。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女子的妝束風格發展略顯停滯,過去張揚華麗的衣裙時尚也有所收斂。
開元初的十幾年間,女子身型仍接近武則天時代風貌,以肌膚白皙、身材頎長為美,如開元十三年(725年)玄宗命高力士為太子忠王李亨選妃,標準仍是“細長潔白”。妝束風格與前一時期相比變化不大,女子頭上或挽團形小髻,或另飾如驚鵠翅翼般高聳的義髻;面上花鈿變得愈加小巧;著微露雪胸的弧領式窄袖上衣,細條間裙或是顯露在外,或是藏在單色袴裙之后;腰上也可另系陌腹。
陜西鳳翔縣雍興路唐墓女俑
對照同時期染織絲綢實物,可知在華麗織錦、刺繡被明令禁止的背景之下,人們改用繪畫或印染等方式,在絲綢上制作出同樣絢麗的圖紋。傳說當時玄宗命后宮女子使用直接繪制紋樣的帔帛,名為“畫帛”;還有一種特殊的染色工藝“夾纈”在此時創制,據說是玄宗柳婕妤之妹發明,方式是以二板鏤出同樣的圖案花紋,將絲綢夾在其中加以染制;又可施以二三重染色,染畢解板,花紋左右相對,色彩多樣,不遜織錦,且質地輕薄。
女子的衣飾細節亦絲毫不減工巧,如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188號墓中出土的一組基本完好的女性服飾。
唐玄宗開元三年(715年)/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188號墓墓主麹仙妃妝束形象
發式妝容:參考同墓出土女俑形象繪制
服飾:據出土服飾實物組合而成
由墓志可知,墓主麹娘,字仙妃,為大唐昭武校尉沙洲子亭鎮將張公夫人,卒于唐玄宗開元三年(715年)。麹娘所著服飾除上衣與帔子未見整理,其余部分保存均較為完整:頭頂義髻用兩層麻布作胎,敷粘發絲于上挽成;上身著一領橙紅緣邊的彩繪朱雀鴛鴦白綾背子,下身著一腰寶花纈紋淺絳紗裙;足穿一雙彩繪云霞紫綺笏頭履。
墓志文記載麹娘生平,提到多處生活剪影——“晨搖彩筆,鶴態生于綠箋;晚弄瓊梭,鴛紋出于紅縷”“裂素圖巧,飛梭闡功”,她是習于繪事與染織的女子,除同墓中所出八扇牧馬圖屏風已見她畫技高妙外,她身上所著衣裙的諸般花樣也極可能是親自設計。哪怕親人對她的追懷已一點點黯作文字里無法排遣的沉重,可麹娘的一脈幽情卻能憑絲絹留存至今。若以此論,千載之下仍令人動容。
數年過去,大約朝廷禁令有所松弛,大唐女子的妝束時尚又是一番新貌:織物方面出現了直接以織造方式制出帶有暈染效果的彩色細長豎紋的“暈?”,可用以制作褲裝,也可制作間裙。它省略了原先間裙繁瑣的窄條拼縫工藝,直接以寬片拼縫,卻能顯出窄間色紋——如吐魯番阿斯塔那北區105號墓出土的一腰八彩織金暈裙,裙料以八色絲線織出條紋,上又以金色絲線顯出四瓣小花。
約唐玄宗開元九年(721年)/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105號墓女墓主妝束形象
發式妝容:參考同時期長安流行妝束繪制
服飾:因衣物殘損嚴重,考古發掘者只提取了部分樣本。除暈裙殘片結構稍完整外,其余部分僅能據裁片、縫線結構作大致推測。但花纈橙帔子形制保存完好
由同墓出土文書可以推知,這座墓葬年代大約在開元九年(721年)后不久。墓中還出土了保存基本完好的花纈紋橙色帔子、狩獵紋綠紗裙片,雖并不算完整,但可參照同時期形象加以推測組合復原。
03
開元中期,女子身型漸顯豐腴
開元中期(726—735年)
經過玄宗多年的勵精圖治,迎來了大唐國力富強的“開元全盛世”。開元中期以來,女子身型漸顯豐腴,但仍以秾纖合度為好尚。
她們具體的妝束多有變動:臉畔鬢發被整齊地梳起并虛虛撐寬,發髻結在額頂呈低垂之狀,應是當時流行的“倭墮髻”;妝面柔美,眼角淡淡暈開紅粉,大約是唐人記載中所謂的“桃花妝”;額間臉畔又施以秾麗的花鈿與斜紅。
哪怕有天下不得織錦的禁令在,開元時尚女性仍大膽地陽奉陰違,將織錦裁制、質地硬挺的背子藏入外衣之下,在兩肩襯起寬闊的輪廓;這時流行的長裙多用單色裙片拼縫,裙片上端略加收褶,穿著時裙帶高束于胸間,呈現裙身中部蓬起、裙裾自然收縮的狀態。
開元中期女性形象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唐墓美人絹畫屏風/印度德里博物館藏
本書作者補繪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唐墓出土、約繪制于開元中期的幾扇美人絹畫屏風將當時的女子妝束時尚顯示得最為清晰。雖屏風出土時已殘碎成無規律的數片,卻仍可大致拼合出幾個完整的故事場景:一扇屏風為游春圖景,一樹盛開的杏花之下,一位青衣紫裙的美人由男裝少女攙扶,面上貼花子,繪斜紅;衣裙撒有各式折枝小花草,紋樣大約反映著方始流行但尚不繁復的新巧夾纈工藝;另一綠衣紅裙者手執團扇緊隨其后。而另一扇屏風上為梳妝情景,梳妝美人已殘缺,左側有一男裝少女作捧鏡狀、一紅衣婦人手執一朵裝飾金鈿的假髻。
開元中期女性形象
吐魯番出土紙本《九娘自畫像》瑞典斯德哥爾摩國家人種學博物館藏
有一幅繪制時代約開元二十年(732年)前后、出自吐魯番的紙本美人畫,畫面左側墨書題字一行:“九娘語:四姊,兒初學畫。四姊憶念兒,即看。”可知這是昔日九娘將自身模樣凝定入畫,寄與四姊作為念想。應濃應淡、宜短宜長,總是女兒自身最知,于是我們便可得到一個當時衣妝好尚的標準樣貌。
04
開元后期,女性妝束的審美愈加往豐滿寬松發展
開元末天寶初(736—745年)
大約是在綺靡盛世的光景里耽于享樂,開元后期女性妝束的審美愈加往豐滿寬松發展。直到這時,今人所熟知的唐人“以胖為美”的風貌才得以形成:鬢發蓬松梳開撐起在臉畔,后發松垂至頸肩處才上挽至頂結成尖尖小髻;圓如滿月的臉上濃暈闊眉與紅妝;寬松的衣裙上滿布折枝或簇狀的花葉紋飾。
開元末女性形象
唐玄宗開元二十八年(740年)韓休墓壁畫
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唐墓的考古發掘中有數件本時期的服飾實物,其中227號墓出土服飾保存較全,可作組合推測復原。上衣為一件彩繪白絹衣,袖為寬松筒狀的直袖,其上繪制花枝、鸚鵡銜葡萄、流云等紋飾;裙裝也較前一時期更為寬松,其制作往往是用全幅面料拼縫成片,再在腰部打上褶裥壓一段裙腰。
雖然這座墓中裙裝殘損較甚,但同時期風格的裙裝實物又有日本正倉院南倉所藏數腰殘件可作參照補足。這類寬松的裙式在當時甚至引出一段韻事:長安城中士女游春尋芳,遇著名花需圍起帷幄坐下賞花宴樂時,往往棄帷幕不用,而是由女子解下長裙掛在插起的帳桿上作為屏障,這種以多身長裙相連圍起的屏障名為“裙幄”。
天寶初女性形象
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年)讓皇帝李憲墓石槨線刻
出自敦煌石窟藏經洞的唐人寫本《云謠集雜曲子》中有兩首《內家嬌》,大約寫于天寶初年,皆為贊詠楊貴妃的作品。前一首中美人作道裝打扮,應是寫楊貴妃自壽王妃入道之事;后一首題作“御制”,而詞中所謂天下第一佳人,自然非天寶四載受封號的楊貴妃莫屬。
絲碧羅冠,搔頭墜髻,寶裝玉鳳金蟬。輕輕傅粉,深深長畫眉綠,雪散胸前。嫩臉紅唇,眼如刀割,口似朱丹。渾身掛異種羅裳,更薰龍腦香煙。屐子齒高,慵移步兩足恐行難。天然有靈性,不娉凡間。教招事無不會,解烹水銀,煉玉燒金,別盡歌篇。除非卻應奉君王,時人未可趨顏。
(御制)兩眼如刀,渾身似玉,風流第一佳人。及時衣著,梳頭京樣。素質艷麗青春。善別宮商,能調絲竹,歌令尖新。任從說洛浦陽臺,謾將比并無因。半含嬌態,逶迤緩步出閨門。搔頭重慵憽不插。只把同心,千遍捻弄,來往中庭。應是降王母仙宮,凡間略現容真。
敦煌寫本《云謠集雜曲子》局部
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及時衣著、梳頭京樣”,妝束時尚自然首先在楊貴妃與其姊妹身上體現。當時專供楊貴妃宮院織錦刺繡的工人就有七百人,從事雕刻制造者又有數百人。揚州、益州、嶺南等地刺史紛紛尋覓良工,制作奇巧新樣衣裝奉獻貴妃以求升官。
楊氏一門榮耀,兄弟姊妹五家每年十月扈從玄宗前往華清宮,途中每家各成一隊,著一色衣,照映如百花煥發,遺落一路花光香雨。又有杜甫《麗人行》所述,楊貴妃姐妹虢國夫人、秦國夫人的衣裙上更以金銀線重重刺繡孔雀與麒麟,配以各種珠翠首飾: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
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05
天寶年間,衣妝的細節更加精巧
天寶年間(746—756年)
在隨后的天寶年間,風靡長安的妝束時尚在一味追求闊大寬松的開元末式樣基礎上又有所演進,眾位貴婦人以種種巧思使衣妝的細節更加精巧。
程式化的典雅嫻靜之外,是基于楊貴妃得寵時在宮中引領的諸般韻事做出的種種巧妙變易:發式除了楊貴妃所喜愛的高大義髻,又有將小髻偏梳于一側的“?子”;天寶初年女性追求夸張的闊眉濃妝,楊貴妃用色如桃花的紅粉涂面,夏日里流出的汗水也因和入脂粉變得紅膩多香;這類濃妝到天寶后期,逐漸被更為溫柔的“芙蓉如面柳如眉”所取代;更有所謂“白妝黑眉”的妝樣;宮中嬪妃還創制了施素粉于兩頰的啼妝。
當時的女衣雖袖根依然寬松,袖口卻略有收小,衣襟也裁得短窄;衣裙色彩以楊貴妃喜愛的紫、黃最為時興;高束胸間的長裙瀉下,裙腳以小頭鞋履勾起。白居易《上陽白發人》稱“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可知這般風尚一直持續到天寶末年。
天寶年間女性形象
唐天寶四載(745年)/蘇思勖墓壁畫
秾麗之容與豐艷之軀,往往要用輕薄如云煙的紗羅來襯。李白的《清平調》中描繪楊貴妃妝束,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楊貴妃也曾親為善舞《霓裳羽衣》的舞伎張云容作詩一首,形容她的衣裝“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裊裊秋煙里。輕云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
唐人李伉《獨異志》中記有這樣一則故事:“玄宗偶與寧王博,召太真妃立觀,俄而風冒妃帔,覆樂人賀懷智巾幘,香氣馥郁不滅。
后幸蜀歸,懷智以其巾進于上,上執之潸然而泣,曰:此吾在位時,西國有獻香三丸,賜太真,謂之瑞龍腦。”——在盛唐的某年夏日,玄宗與寧王的一次對弈中,冷冽的異國之香借著貴妃那因風偶然拂起的領巾,留駐在一側樂人賀懷智的頭巾之上,甚至多年后玄宗還能以這頂頭巾上所留的余香思人。
風可將領巾吹起,它自是以輕薄的紗羅制成。阿斯塔那唐墓出土繪于天寶初年的觀棋仕女屏風絹畫,畫中女子肩上搭著的均是透明的長帔,兩相對照,情景了然。
這般流行直到安史之亂的戰火將長安城吞噬,在馬嵬坡的一片凄涼中,“義髻拋河里,黃裙逐水流”,嶺上輕云已為風吹散,池畔嫩柳已為人攀折,傾國美人帶著大唐盛世付諸冥冥。
本文節選自
《中國妝束:大唐女兒行》
作者:左丘萌 / 末春
出版社:清華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2020-7
編輯 | 輕濁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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