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 來源: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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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劍雄:我對歷史地理的追求永遠會有新的目標,80歲是新起點
對歷史地理這門學問,我一開始其實是比較陌生的。
1963年我高中畢業時因病不能報名參加高考,1977年恢復高考時又因超齡失去報名資格。得益于國家“不拘一格”的政策,1978年,我獲得報考研究生的機會。我一直偏好文史,也喜歡地理,見到譚其驤先生招歷史地理方向,以為這是一個歷史加上地理的專業,正符合我的興趣和追求。此前我從未讀過歷史地理論著,直到準備復試時才在上海圖書館的參考閱讀室看到侯仁之主編的《中國古代地理名著選讀》,硬背下有關歷史地理的概念。
1978年10月,我到復旦大學歷史系報到,成為譚其驤先生指導的研究生,方向是歷史地理。入學后,因未讀過本科、初試成績總分又為全系第一而被稱為“自學成才”,但我心里明白,沒有系統受過歷史學、地理學和相關學科的正規訓練正是我的缺陷所在,所以下決心惡補。半年后,在一次向譚先生求教時,大概因為我沒有說外行話,先生說了一句“你入門還真快”。
能夠得到譚先生的指導,是極其幸運的。特別是從1980年起,因為譚先生中風后生活上不太方便,領導讓我做他的助手,這就給我提供了一個對譚先生的治學立德深入感悟、全面學習的機會。一般的研究生、一般的同事看的都是譚先生已經發表的成果,而我可以和譚先生討論他還沒有發表的、還在考慮的甚至他認為失敗的論題。不僅能學習專業知識、研究方法,還能感受他的人格魅力。
譚先生繼承了五四以來追求真理的傳統。他在念研究生的時候,曾經指出顧頡剛老師講課中有錯誤。結果顧先生讓他把情況都寫下來,雙方以書信多次討論,顧先生接受了其中一部分,但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更沒想到,顧先生把這些信都公開了,還把它印在教材后面作為附錄,發給每一位同學,并加了一段按語:真理是要爭的,“真出乎爭”,現在通過我們師生這樣的爭,糾正了我的一個錯誤,而且我們共同得出了前人沒有得到的結論。
我也經歷了類似的過程。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中國歷史大辭典〉編纂通訊》上刊登的一條樣稿《北京》沒有寫全,可以補充好幾個地方。我告訴譚先生,他很高興,說你把它寫出來。事后才知道這一條正是譚先生自己寫的。我這么冒失,譚先生卻說:“你能夠給我指出不對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啊。”他還把我補寫的條目和他就此事寫給編輯部的信全文發表在《〈中國歷史大辭典〉編纂通訊》上。
《晉永嘉喪亂后之民族遷徙》是譚先生20多歲時的成名作,但我在撰寫《中國移民史》時發現他在估算初始移民數量時用錯了一個指標。我把我的思考和推斷告訴他后,他不但立即接受,并且堅持要在發表的論文中加上一段話,公開承認這一失誤。
我的老師就是這樣的氣度。他一直說:“在歷史地理方面,我應該超過錢大昕、王國維,而你們應該超過我,否則學術如何進步!”對于這么多年以前他的研究成果——被大家公認為經典的這篇文章,此前從未見過批評意見,但一旦發現失誤,他就公開作出自我批評,而且連帶檢查一處我尚未涉及的不足之處。先生極其嚴謹的治學態度和光明磊落的大家風范給予我深刻教育,也成為學術界的典范。
我對歷史的興趣開始于讀高中時,但只是興趣而已,沒有什么具體的打算。盡管當時少不了對未來的種種夢想,卻從未做過研究人口史的夢。
在我讀研究生的第一學期,譚先生給我們5個研究生講解《漢書·地理志》,提到其中的戶口數可作為研究當時人口的資料。我匯集《漢書·地理志》中全部戶口數據,又搜遍《史記》《漢書》,發現最多只能考證出一個元始二年(公元2年)的戶口數。這激起了我的研究興趣,最終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西漢人口考》。1982年3月,譚先生首次招收博士生,我在職被錄取。有了前面的研究基礎,第二年就完成了博士學位論文《西漢人口地理》。
獲得博士學位后不久,我接受了在譚先生指導下撰寫《中國人口》總論分冊歷史人口部分的任務。預定的字數雖只有數萬,卻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原來的研究范圍。我意識到任務艱巨,也萌發出寫一部《中國人口史》的念頭。
1986年春,我在哈佛大學的一次討論會上,聽來自紐約的某教授報告中國歷史人口的數量和分布。他的報告并沒有什么獨到之處,卻相當狂妄自大。他大言不慚地聲稱從不采用中國學者的說法和證據。在回答我們的批評時,他竟說:“我不需要任何證據,我認為我的說法是正確的。”他還表示與中國學者沒有共同語言,“或許我們的學生才能一起討論”。
像某教授這樣的人,我至今還沒有遇見第二個,但那天的情景是我終生難忘的。只要我們還沒有拿出舉世公認的中國人口史研究成果來,這類人就不會絕跡。這更加堅定了我在這個領域做出世界水平研究成果的決心。
1991年,我出版了《中國人口發展史》。在此基礎上,邀集凍國棟、吳松弟等合著六卷本《中國人口史》,另于1997年完成《中國移民史》6卷(合著)。這些著作出版后,在學術界產生較大影響,主要觀點和結論已被廣泛采納和應用,哈佛大學的圖書館也已收藏。我想,如果再遇到這樣一位狂妄卻又無知的教授,我一定會請他先評論一下我們的著作——如果他還想講中國人口史,豈能繞過我們的結論!
《中國歷史地圖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編纂,到70年代出了內部本,1980年4月中宣部領導指示同意《中國歷史地圖集》修訂后公開出版,到1988年底《中國歷史地圖集》8冊出齊。修訂期間,我作為主編譚先生的助手,參加了全部相關會議,協助他處理往來文件信函,參與具體討論商談。這一過程中,我不但熟悉了編繪歷史地圖的理論、原則、方法,處理相關的學術爭議,也了解到這類國家級、多方合作的大型科研項目的管理協調和具體問題的處理方法。
1982年12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歷史地圖集》的編纂工作在譚先生主持下啟動。我先后被任命為人口圖組組長、編輯室主任、編委,安排并主持了第一、第二次復核會議,其中還開了很多次審圖會,由我到北京召集圖組組長和主要作者,逐幅審查。組長和作者大都比我資歷高、年紀大,但為保證圖幅的質量,在原則問題上我絕不退讓。
1989年3月13日,譚先生在中國社科院召開的慶祝《中國歷史地圖集》出齊大會上說:“《中國歷史地圖集》的完成固然是中國歷史地圖史上一項空前的成就,但嚴格說來,還只是一個開端,因為它僅僅是一部以疆域政區為主的普通地圖集。要真正稱得上完整的歷史地圖集,就應該包括歷史時期任何自然、經濟、政治、軍事、民族、文化等所有有資料可據又能夠用地圖表示的地理現象……我已經79歲了,作為主編,當然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這部新圖集的完成和出版。”
遺憾的是,譚先生在1991年10月18日最后一次發病后,無法說話與寫字。每當我向他提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歷史地圖集》時,他常常號啕大哭,不能自已。當我告訴他好消息,如某次審圖會已經開過,某項工作已經完成,他會露出欣慰的微笑。1992年8月26日晚,譚先生彌留之際,我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你放心,我們一定把《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歷史地圖集》編出來。”
201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歷史地圖集》第一冊出版。2018年,中國社科院聘我為第二冊、第三冊的執行主編,到去年底,第二冊的圖稿已全部完成編輯和初步設計,進入最終設計和制印階段。第三冊的編稿已基本完成,即將交付編輯、設計。
第一屆編委會的全部成員,除我以外已全部離世。譚先生臨終前的遺愿,隨時在激勵我堅持前行,完成這項跨世紀項目。《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歷史地圖集》將不僅是中國歷史地圖集的高峰,也是世界同類之最。
1934年2月,譚先生在為《禹貢》半月刊擬的發刊詞中提出:“歷史好比演劇,地理就是舞臺;如果找不到舞臺,哪里看得到戲劇!所以不明白地理的人是無由了解歷史的”,可見,他們在為中國歷史地理學奠基時,就把正確地理解歷史作為歷史地理研究的重要目的。
在我進入歷史地理領域后,無論是研究西漢人口地理、中國人口史、中國移民史,還是研究歷代疆域的變遷、環境變遷、人類的生存空間等,都是在重構歷史地理環境后,試圖以新的視角解釋相關歷史。我逐漸意識到,理解和解釋歷史并不是歷史地理學唯一或最重要的目的,歷史地理學的終極目標應該是解決人地關系,即地理環境與人類文明之間的關系。而地理環境中一個關鍵性的階段,即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以來,必須通過歷史地理研究方能重構。
在近年的研究中,我逐漸形成這樣的觀點:從人類產生至今,一直到可以預見的未來,始終貫穿著兩條主線:一是人類與自然的互動和協調,即人類不自覺地或自覺地適應地理環境;一是人類不斷克服自身的生物性、獸性,形成人性,并逐步確立人類共同的精神標準和價值觀念。在人類文明的早期,主要是第一條主線的作用,歷史地理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自然地理。隨著文明的進步與發展,第二條主線的作用越來越加強,不僅產生了越來越多的人文地理要素,就是自然地理要素也很少不受人類活動和人性的影響。
人類文明的未來依然是兩條主線交織,由于人性的不可知性,所以無法以現有的科學知識和原理作出預測,但歷史地理學的研究成果還是可以提供有益的經驗。例如,對于器測時代之前的氣候變遷,現代氣象學和相關學科還無計可施,基于中華文明豐富的文獻記載和遺址遺物,竺可楨等科學家已另辟蹊徑,歷史地理的研究路徑或許能取得新突破。對人類文明的未來,歷史地理學將承擔新的使命。
時空無限,學術無涯。我對歷史地理的追求永遠會有新的目標,80歲是新起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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