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初開時(shí)分，我已在貴清山腳下駐足。青灰色的天穹垂著幾縷淡墨色云絮，恍若某位仙人信手勾勒的筆觸。石階在苔痕斑駁中若隱若現(xiàn)，山澗跌落的清響仿佛自太古傳來，帶著冰晶碎裂的脆音。衣袂掠過野櫻枝頭，細(xì)雪般的花瓣簌簌落進(jìn)頸間，涼意沁入肌膚時(shí)，忽而悟得"貴清"二字真意——這山原是自混沌初開便在此處梳洗的素娥，以飛瀑為發(fā)簪，以云嵐作披帛，千年萬載地守著隴中這片秘境。

斷澗仙橋?qū)Q跡

轉(zhuǎn)過三疊瀑的翠簾，忽見兩峰如劍劈開天地。花崗巖斷面泛著冷鐵般的寒光，深淵里升騰的霧氣幻化成白龍模樣，在嶙峋石柱間游走。那座讓無數(shù)旅人屏息的斷澗仙橋，竟是棵橫臥千年的古杉。樹皮皸裂如龜甲，虬枝上苔衣積了三寸厚，恍若龍脊生出的碧鱗。扶欄而立的剎那，松濤挾裹著陳年松脂的苦澀撲面，腳下百丈虛空里，幾只藍(lán)尾鴝正銜著晨光穿云破霧。

忽聽得泠泠玉佩之聲自谷底傳來。原是山泉在石罅間織就七弦琴，水珠濺在蒼苔上迸作碎玉。傳說呂洞賓曾在此觀棋爛柯，此刻石桌上的殘局仍留著半盞松露，棋子化作黑白兩色蝴蝶，在石楠花叢中蹁躚不去。我俯身掬水，驚覺掌心游過一尾透明的小魚，鱗片折射著虹霓，轉(zhuǎn)瞬化作水霧散入云海。

禪林桂月浸詩魂

日昳時(shí)分誤入古剎遺址。斷碑殘?jiān)g，金桂老樹虬曲如篆，細(xì)碎黃花落滿青石棋盤。風(fēng)過時(shí)帶著某種秘而不宣的韻律，恍若梵唄穿越宋元明清層層時(shí)空。指尖撫過摩崖上"禪林桂月"四字，隸書筆鋒里滲出松煙墨香，八百年前某位高僧的袈裟似乎還掛在東廊轉(zhuǎn)角。

石階盡處忽現(xiàn)琉璃井，井欄纏滿忍冬藤。俯看井中倒影，竟見云影天光里浮著半闕《漁家傲》——原是北宋張舜民游歷此處時(shí)，以劍代筆刻下的詞章。苔痕斑駁處，"萬壑松風(fēng)聽不足"幾字猶帶劍氣，恍惚間青衫文士的背影在竹影里一閃而過，留下滿山詞韻與松濤唱和。

西溪云窟叩玄門

第三日轉(zhuǎn)道遮陽山。入得西溪谷口，天光驟然晦暗。赭紅色巖壁擠壓成一線蒼穹，石紋如上古符箓蜿蜒盤曲。溪水在嶙峋怪石間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忽而化作翡翠跌入深潭，忽而凝作白玉漫過青巖。明人題刻"小崆峒"三字嵌在垂蘿深處，朱砂殘紅似凝固的血魄。

最奇處在云窟秘境。穿過僅容側(cè)身的石隙，豁然見穹頂裂開天光如漏。千載鐘乳垂落水晶簾幕，石筍叢中滲出幽藍(lán)地火。巖壁上模糊的飛天衣帶當(dāng)風(fēng)，分明是西夏畫工用赭石與孔雀石繪就的仙界。盤坐玄陰洞中，聽得地脈深處傳來悶雷般的脈動(dòng)，方知《山海經(jīng)》所言"地肺"非虛——這山原是活著的巨靈，吞吐著八荒云氣。

暮色染透群峰時(shí)，我立在天門埡回首來路。十萬松濤奏響無字偈語，晚霞將斷澗仙橋鍍成金梁。貴清山的煙嵐與遮陽山的玄霧在云海中交融，化作青鳥銜著桂子飛向星漢。忽然懂得何為"仙境"——原是造物主將半部《山海經(jīng)》、一卷《水經(jīng)注》、數(shù)闋宋詞與無量光陰，都封存在這隴中群山之間。離山時(shí)衣襟沾滿冷翠，想來是某位守山靈獸贈(zèng)別的印記，待他年霜鬢時(shí)節(jié)，或可循著這抹山色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