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兩人的房間
想在這個小區里睡到早上六點半,對思博來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哪怕是周末,過了早六點,電梯就開始轟隆轟隆地運轉,隔壁、樓上的住戶們也紛紛忙碌,起床的起床、做早飯的做早飯、吼孩子的吼孩子。這里是杭州的一處公租房,隔音效果并不好。
但今天這些并沒有破壞他前一晚的好心情。那是充滿激情的一晚,而另一個男生劉銳是在軟件上認識的,兩人正好都住在同一個公租房小區里。找到同一個公租房小區的人,讓思博喜出望外。
“哥們,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
思博算是“新杭州人”。這四個字聽著好聽,其實和杭州土生土長的人差別挺大的。思博聽同事說,過去數年來杭州市郊老房子動遷,讓很多人身價倍增。他們是肯定不用申請公租房的。
但這個四十多平的公租房一個月才六百,之前思博和別人合租,一個月都要一千五。合租不方便的地方就是思博帶男生回家里的時候,要格外小心。在公租房里,想談戀愛也不算容易。曾有曖昧的男生到了思博的住處,發現他竟住在公租房,驚訝之余沒有再和他聯系。
這些過往都在思博和劉銳相識后改變了。兩人外形相似,而住在公租房小區,也說明他們有著相似的條件和經歷:都有杭州戶口、都有工作、月收入都不那么高……兩人很快有了兩次親熱,第三次是在晚上十點多,忽然傳來了很大的敲門聲。他們都嚇了一跳,停止了動作。
“你們給我開門!大半夜地搞出這么大動靜,別人不好意思說,你倆也夠厚臉皮的!”門外傳來了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兩個男生愣在了屋里,他們面面相覷,又不太敢開門,不知道女人還會罵出什么難聽的話。
安靜了大概10分鐘,門又被敲響了。這一次傳來了男人的聲音,“我是警察。你家鄰居說你擾民,開一下門。”思博和劉銳硬著頭皮把門打開了。
警察詢問了姓名和關系,那時兩人還沒正式說過彼此的名字,此刻只能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出了真名。警察看了遍屋子,沒發現什么異樣,簡單詢問了兩句。思博解釋,兩人是老鄉,可能是聊天聊高興了,就沒注意聲音大小。
這也是兩人第一次見到女鄰居。一個三十五六歲年齡上下,短頭發,很瘦很矮的女人。女鄰居對警察說,“我可是有孩子的呀,這兩個男人在這個隔壁發出那種聲音。”“哪種聲音?”警察又問。“我都不好意思說。”女人毫不猶豫地講了出來,“男女之間的那種。”“你會不會聽錯啊?”警察也有點狐疑。“隔著墻都能聽出來你們在干什么。根本不是聊天。我家小孩會被你們影響壞的。”
這次紛爭在警察調解和警告后結束了。關上門,劉銳很正式地伸出了手,“哥們,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
一周后,劉銳邀請思博去他的住處。估計這次兩人的聲音還不小,進行到半途中,隔壁傳來了用力的鑿墻聲。他們心虛起來,停止了動作。隔壁也安靜下來。兩人抱在一起,呼吸在彼此的耳畔,不知是誰噗嗤一聲先笑了。兩人忙努力壓住笑聲。
“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公租房小區里的鄰居似乎普遍是這種態度,房子不隔音只是一方面原因,現實生活的窘迫,讓很多人友好不起來。小區里大部分人每天早上7點前就出門上班,夜里9點前后就會睡覺。
劉銳和思博越來越親密,也有不少是迫于生活的壓力,用思博的話說,“兩個人在一起可以抵抗無力感。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生活得更好。”劉銳剛經歷過長達一年多的失業,最難時甚至在肯德基麥當勞里過夜。所以在公租房遇到合拍的人,讓他們多了點彼此溫暖的感覺。
但兩個男的同住同出難免引起關注,尤其是思博的鄰居在第四五次來敲門無果后,在小區的群里說了一句,“兩個大男人,不琢磨怎么賺錢、就琢磨身上那點事?”還特意艾特了思博,問他對不對。
思博擔心起來。按照社區管理的要求,業主群里都備注了所在的單元樓號,換句話說,在小區群里,女鄰居艾特了思博,相當于左鄰右舍就都知道是他了。
這刺激到了劉銳,他一股氣,去找了女鄰居。思博沒攔住,劉銳砸了一通女鄰居的門,女鄰居的孩子被嚇哭了。女鄰居沒開門,毫不猶豫地報了警。負責這個片區的警察都快認識三個人了。警察也有些不高興,勒令劉銳給女鄰居道歉,并警告劉銳不要鬧事,關起門來他們做什么事,只要不違法,他們管不了。可是開了門這樣鬧就不對。
思博對劉銳說,真要注意一些,最近這幾天也先不要再來了。劉銳一聽就不高興,說思博過于膽怯,這種情況為什么不維護自己的權利?思博心想,自己也的確打擾了女鄰居的生活,再說,讓孩子聽到,真的有些不好。
兩人就這樣發生了幾句爭執。接下來兩天,劉銳真的沒來找思博。到了周末,難得有一天休息,思博主動給劉銳發了信息,問他要不要去西湖邊走一走。劉銳過了一會才回復,說西湖太遠了,不如就在周邊。
那天兩人聊了很多。劉銳是脾氣耿直的人,他不在乎別人知道。“反正也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思博雖然贊同,但和自己保持深柜狀態的想法并不一致。但那時,思博就算想深柜,多半也做不到了,畢竟在小區業主群里,女鄰居已經點了名。
不過兩人還是在一件事上達成了一致,“不能讓鄰居欺負咱們。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思博和劉銳之所以感覺被欺負,除了性取向是私事外,公租房小區里的住戶都是窮忙族,下班后也沒有太多的娛樂,兩人的事情一出來,就吸引了小區里很多居民的注意。
好在小區里的住戶多是流動的,不同的住戶是按照申請下來的時間入住的。正此劉銳安慰思博,不用太把住戶們的話放在心上。
直到女鄰居警告說,如果思博和劉銳再繼續這樣影響她家的小孩。她就會去找相關部門反映。劉銳嘴上不服輸,懟了女鄰居,“你有什么理由找?說墻不隔音嗎?”女鄰居反駁說,“公租房是給正經人住的!”
接下來一個多月,思博和劉銳只能在微信上吐吐槽。兩人的小心翼翼并沒有換來鄰居們的好眼色。尤其是在公租房里,既然大家都買不起房子,所以老鄉關系很盛行,思博和劉銳那段時間在小區里碰到了好幾個對他們投來異樣眼光的男男女女。
一次,思博和劉銳在小區里散步,一男一女拎著一兜水果走過來。裝水果的袋子破了,水果掉了出來。思博好心地過去幫忙撿。誰料,女人卻說,“你撿起來的,就都送你吧!我不要了。”思博傻乎乎地解釋,“這些都沒有摔壞。”女人卻來了一句,“水果是沒事,但是人有問題。”
思博還沒反應過來,劉銳的暴脾氣上來了,直接爆了粗口。女人旁邊的男人走上來,大聲問,“你罵誰呢!”一件小事就成了大事。在幾人公然地吼罵中,劉銳和思博的關系成了公開的不正常。
那天,思博努力拉開了想上去跟對方打起來的劉銳。劉銳被思博拽走后,埋怨思博不夠勇敢。而思博也不高興,問劉銳為什么一定要和他們這樣硬杠?那天兩人本來說好一起吃晚飯。可劉銳越走越快,思博有些跟不上了,等到了思博家樓下,劉銳也沒有停下腳步。思博沒有追上去,站在樓門口看著劉銳走遠了。他第一次覺得,是不是兩人并沒有那么合適?
“確定關系一年了,算嗎?”
思博努力勸說自己還沒準備好在這個小區里以半公開的同志伴侶身份生活,但顯然劉銳是不怕的,也許和劉銳這樣結束,不是一件壞事。
接下來斷聯的一個多月里,思博在小區的便利店里看到過劉銳。劉銳正拎著買的水和泡面往外走,思博聽到便利店老板和另一個顧客的對話,“就是他,你聽說了嗎?”“那個怪物?”“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搞不好就是鄰居鬧矛盾,故意坑他。”
那一瞬間,思博慶幸自己戴著口罩,也慶幸自己沒有和劉銳繼續在一起。然而回到家,思博又有些不忍。畢竟兩個人沒做錯什么。
反倒是劉銳主動聯系了思博。劉銳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申請下來。”思博明白了,劉銳沒有申請到新一輪的公租房。
思博知道,劉銳和自己一樣只是雙非院校畢業。當初留在杭州,就是為能給自己一個更好的生活。思博還記得,自己在沒有申請到公租房的日子里,一邊等待一邊需要把大部分的收入用在房租上,再加上其他零碎的開銷,不要說存錢,就算是維持生活都不容易。
看著眼前的劉銳,思博猶豫幾分鐘,他開口問道,“你的房子哪天到期?”還有二十天的時間。劉銳有點著急,他已經找了附近的其他小區,三人合租的話,一個月要一千到一千二。劉銳估計已經考慮了很久,所以此刻主動對思博說,他可以每個月拿五百給思博,算是借住費。劉銳的這番話把思博弄得不知所措了。
公租房一共才四十多平,客廳和臥室都一體的,之間沒有遮擋。床也只能擺下一張。劉銳住進來,兩人繼續一起睡,也許是因為有了之前的爭執,這次兩人都沒有啥動作。
夜里,思博盯著床上鼓起的兩床被子,像兩道平行的山丘。劉銳的腳從被角滑出來。這是同居的第七晚,他們背靠背睡,中間隔著一拳寬的空氣。凌晨,思博被劉銳的翻身聲驚醒,劉銳的膝蓋碰了他一下。思博疼得抖了一下。劉銳也坐起來,“你腰傷還沒好。”兩人沉默著。上周思博幫劉銳搬箱子時,腰扭到了。劉銳開始給他揉腰,掌心的溫度透過睡衣滲進來,讓他渾身發燙,他借口上廁所逃開了。
第八天清晨,思博在廚房煎蛋,劉銳從身后遞來盤子,指尖擦過他手腕。陽臺外突然傳來“哐當”一聲,是對門鄰居的晾衣架掉了。思博慌忙后退,后腰撞上灶臺,油漬濺在圍裙上開門去扔垃圾,正好遇到女鄰居也出來。
“小兩口感情真好啊。”女鄰居又開始了攻擊,“公租房是給正經人住的,不是你們搞傷風敗俗的地方!”
思博的后頸瞬間發燙。劉銳還是一點都不怕,“我們是合法合租。”女鄰居突然拔高聲音,“你們男男女女住一起像什么話!”隔壁的其他住戶探出頭來。
思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就在一周前,他留個了心眼,做了備案。那天社區服務中心的空調開得很低,思博的襯衫貼在背上,工作人員的目光在兩人臉上停留,“非親屬合租需要提供無房證明,以及......”她頓了頓,“雙方簽署的《非親屬共同居住承諾書》。”
劉銳把承諾書攤在桌上,筆尖懸在“關系”一欄。思博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去年他這里寫的是“無”;現在劉銳的筆懸在“朋友”和“同事”之間,最終落下的是“室友”。
“收入證明呢?”工作人員敲了敲桌子。思博慌忙翻開文件夾,兩張工資單上的數字刺得他眼花——他月薪6500,劉銳7200,各自低于公租房準入標準,但總和超過13700,接近“家庭人均年收入83356元”的紅線。
“回去等通知吧。”工作人員接過材料。
但女鄰居的舉報信比臺風先到,那天思博剛把劉銳的濕外套掛在陽臺,就聽見樓道里的喧嘩。三個穿制服的人站在門口,其中一個拿著文件夾:“接到投訴,你們涉嫌違規合租。”檢查持續了四十分鐘。思博看著他們翻查水電費單、核對出入記錄。當工作人員打開衣柜,看見疊得整整齊齊的兩床被子時,思博聽見自己說:“我們睡一張床。”
工作人員咳嗽兩聲:“根據《杭州市公租房管理辦法》,合租人均面積不得低于10平方米,你們......”“我們是情侶。”劉銳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工作人員的目光停留在了思博的臉上。思博掏出了手機,點開相冊,是三個多月前,他們的一張合影,“確定關系一年了,算嗎?”工作人員交換眼神,離開時,帶隊的人拍拍思博肩膀,“下次記得提前備案。”
思博送工作人員出門的時候,正好看到鄰居的防盜門開了條縫。思博迎上她震驚的目光,他沒忍住,笑了一下。
“對,我們感情特別好。”
思博和劉銳并不知道女鄰居什么時候搬走的。這在公租房小區不算是個例。新搬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孩。思博和劉銳并沒有和她說過話。
一周后的夜里十點多,思博被門外的叫聲嚇了一跳。他從門鏡里望出去,鄰居女孩縮在門口,把一位外賣員攔在門外。外賣員嚷著:“你訂的餐,憑什么不讓我進?”劉銳拉開門,走了出去,“人家不讓你進,你把餐掛在門把手上就行。”外賣員的目光在兩人交疊的睡衣上打轉,突然笑了:“基的啊......”
劉銳的拳頭快過思博的反應。外賣員捂著臉后退時,思博已經撥通了報警電話。外賣員跑了。警察來做筆錄時,鄰居女孩忽然說:“他們是好人。”那之后,他們又在電梯里遇到過幾次。周末,鄰居女孩端來一鍋湯,“排骨蓮藕,你們嘗嘗。”劉銳喝到第三碗時,她忽然說:“我表姐也和女朋友住一起,在上海。”
某個周末午后,思博在陽臺晾曬衣服,聽見樓下幾個鄰居聊天。“你看那倆小伙子,整天出雙入對的......”“現在年輕人花樣多,聽說叫什么......斷背山?”思博想起上次公司聚餐,同事問他“是不是單身”,他猶豫兩秒說“是”,當時他感到像被人攥住了心臟。
那天,思博和劉銳商量,“明天去買張雙人床吧。”思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暴雨更響。他想起去年冬天,獨自在這張單人床上發燒,把臉埋進枕頭里哭,因為沒人能遞來一杯溫水。此刻,劉銳的拇指在他掌心輕輕畫圈,像在繪制一幅地圖。
兩天后,他們在網上買的1.5米的床到了。送貨師傅看著訂單笑:“小伙子們感情真好,我兒子也和同學合租......”思博正要開口,劉銳已經接過話:“對,我們感情特別好。”
開始續住申請的那天,思博收到短信提醒,兩個人一起去了社區中心,工作人員從玻璃窗后看著他們。“其實你們可以申請‘新就業人才補貼’。”工作人員遞來宣傳冊,“去年新出的政策,符合條件的每月多領200塊。”
兩人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就算沒申請到公租房,也合租,杭州的房價雖然貴,但兩人一起面對,應該能應付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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