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年,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成型的關鍵時期。但在整個《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中,從字面上看,有大量關于唯物主義的論述,尤其是關于“實踐”的論述。那么,歷史的維度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呈現出來,構成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基本維度。馬克思在《提綱》中通過批判費爾巴哈完成了思想的建構,這得益于費爾巴哈實現了對黑格爾哲學的唯物主義“倒轉”,進而實現了對對象理解框架的轉變。費爾巴哈實現“倒轉”的同時,卻拋棄了黑格爾的社會歷史維度。馬克思在費爾巴哈的基礎上又實現了唯物主義的社會歷史轉向,這就是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或者我們慣常所說的歷史唯物主義。這個轉向就是在《提綱》中完成的。
社會歷史維度的凸顯
首先,在第一條中馬克思批判了以直觀的或客體的形式來理解對象的模式。實際上,馬克思是從兩個維度揭示了費爾巴哈在社會歷史維度上的缺失:從主體的維度,直觀是無歷史的;從純客體的維度,對象是無歷史的。因為社會歷史維度只有在主體與對象的相互關系中才能得到真正的體現。這種關系直接表現為《提綱》中的第三條,即“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作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這里強調的是“改變”的維度、“革命的實踐”維度,其實就是社會歷史維度。其實,這個討論可以看成馬克思存在論的維度,人的社會存在就是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這也就是所謂的,人們的社會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本身。這種過程表現為人與環境的改變及其一致性內涵。換言之,我們要去理解人本身,也是在這種社會歷史維度中獲得的。在《提綱》第六條中,馬克思就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而社會關系本身就是在社會歷史進程中不斷被建構起來的。因此,人的社會存在具有強烈的社會歷史維度。
其次,可以從認識論的維度來理解這種社會歷史維度,這表現在《提綱》的第二條。關于認識論,馬克思批判經院哲學式的認識論是脫離了社會歷史進程。不論社會歷史進程、社會實踐發生了什么變化,其認識都是囿于經文原理和宗教儀式性的研究。現實的社會實踐及其變化是認識的基礎,并成為判斷認識是否正確的基本依據。認識的客觀真理性是隨著社會歷史的變遷而變化的。這個主題在認識論的領域被發展成為社會認識論。一般的對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理解都是基于實踐與認識的關系,但如果僅停留于此,那與近代以來的認識論,即一種結構性的認識論是處在相同的水平。馬克思本人并沒有這樣討論問題,而是將認識置于歷史進程中。不是在純粹的認識主體、認識客體,以及主客體之間的結構關系中討論認識可能的問題,這是近代以來的哲學認識論已經澄清了的問題。關鍵在于,社會歷史條件在發生變化,認識的形式和內容也將隨之變化。在這些變化中,可能更多不是認識結構的問題,而是如何觸及認識對象本身的問題。恩格斯曾指出,要真正認識對象,首先要掀開這些繁茂蕪雜的意識形態,才能面對真實的對象,也才能有認識的活動。
而繁茂蕪雜的意識形態,就是在社會歷史進程中不斷被創造出來的。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中就指出,歷史表現為觀念的歷史,是因為歷史本身變成了各種意識形態的歷史。所以,要實現對歷史、對對象的認識,首先要在社會歷史維度實現意識形態的批判,才能真正進入認識的環節。這又回到了馬克思在《形態》里所說的“高級的哲學直觀”,在一種社會歷史維度中,讓事情真實地展示出來。因此,馬克思認為,只要這樣按照事物的真實面目及其產生情況來理解事物,任何深奧的哲學問題都可以十分簡單地歸結為某種經驗的事實。
對“歷史終結論”的批判
《提綱》第九條 “直觀的唯物主義,即不是把感性理解為實踐活動的唯物主義,至多也只能達到對單個人和市民社會的直觀”。直觀的唯物主義只能達到對“市民社會”的直觀,但達到了對“市民社會”的直觀,只意味著實現了對現代社會的基本理解。那為什么這種理解是不夠的?馬克思早年的思想歷程告訴我們,尤其是在理解法、國家的論題時,其實還沒有達到對“市民社會”的直觀,這才有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回憶過往時,強調只有在市民社會的視域中才能真正理解法和國家。這意味著,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市民社會的直觀,已經是走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上了。馬克思為什么還是要批判這種狀態?原因在于,市民社會不是歷史的終結。在黑格爾那里,在一定的意義上,市民社會就是歷史終結。雖然有國家在倫理層面試圖矯正市民社會中的特殊性和利己主義的缺陷,但這本身就意味著讓這種缺陷永恒化。而馬克思批判對市民社會的直觀,在于其有鮮明的未來向度,這種歷史維度意味著市民社會不是歷史的終結,而是要走向“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
這意味著不能通過國家的形式來讓市民社會永恒化,而是要通過一種“革命的實踐”來徹底改造這種“市民社會”。這也就是所謂“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對市民社會的直觀,就是站在市民社會的立場上來解釋世界(市民社會)。而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既是站在市民社會的立場上來解釋世界、解釋市民社會,而且是站在人類社會、社會的人類即后來的社會主義的立場來解釋市民社會和改造市民社會。就此而言,僅僅達到了對市民社會的直觀是不夠的,更加重要的是基于此而實現對市民社會的改造。
《提綱》的“歷史”維度與哲學革命
在抽象的概念及其思辨語境中討論問題,還是在現實的社會歷史運動中討論問題,觸及對于哲學的基本態度。傳統的哲學,尤其是黑格爾的哲學,是將社會、歷史維度裝進“哲學”的框架中,而馬克思則將“哲學”裝進社會和歷史的框架中,從而完成了對傳統哲學的哲學革命。這意味著馬克思徹底扭轉了討論哲學問題的基本框架和領域。
恩格斯說,全部哲學問題,尤其是近代以來的哲學,思維與存在的關系是哲學的基本問題。無論是前面講到的存在論還是認識論,馬克思都將哲學問題轉化為一個社會歷史問題,這意味著不再在觀念內部討論哲學的基本問題。何為人的存在?馬克思稱之為社會關系的總和;如何確定認識的準確性?必須引入社會歷史維度的思考。所有這些都意味著哲學基本問題被導入社會現實領域,而離開了傳統的思辨哲學的場域。
在《形態》中,在馬克思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闡釋中,以“現實的個人”、階級、生產力與交往方式、所有制、共同體等概念范疇重新展開對哲學基本問題即存在、意識、社會、歷史的解釋。就此而言,《提綱》中已經展示出這種哲學革命,或正是這種哲學革命的發端處。
(作者系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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