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立冬 派生萬物AI 圖
不久前我和母親吵了一架,不是什么原則性的大事,只是觀念不同,誰也說服不了誰。幾天后我回到家,她卻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問我吃飯了沒,要不要吃水果。我對這么快就偃旗息鼓的冷戰無所適從,笨拙地應著,連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翌日清晨,我出門,母親正在陽臺照料金魚。她蹲在魚缸前,把魚食均勻地撒在水面,頭也不抬地叮囑我慢點開車。琥珀色的晨光被窗簾揉碎,薄紗般披在她的身上,籠得她的背影愈發模糊,連帶我們之間的距離都遙遠起來。我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失落感——學生時代的每個清晨,母親都要送我至電梯口,直到電梯門合上,我才會聽到關門的聲音。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送我下樓了呢?
人在患得患失的時候總想抓住些什么,好打消內心的不安,于是我開始翻找回憶中與母親有關的點點滴滴,企圖證明所謂“距離感”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畢竟從小我就知道,她不善言辭,把愛都藏在細枝末節里。
母親從不說什么煽情的話,因為她覺得:“過日子又不是演戲,說那么多肉麻的話做什么?”所以幼時的我總像捧著一本無字的書——翻遍了每一頁,也讀不懂她的表情。直到一次旅行,我和家人走散,誤上了開往鄰市的船。我被找回時夜色已濃,她摟著我哭得狼狽,眼淚幾乎要澆濕我整片肩頭。從那天起,我才學會撥開她表面的偽裝,看穿她藏在內心深處的滾燙愛意。
舒婷寫母愛,“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聲的枯井”;史鐵生寫母愛,“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遲子建寫母愛,“像那一顆顆龍眼,不管表皮多么干澀,內里總是深藏著甘甜的汁液”……如果要我寫,我會寫,“母愛是一扇門,她輕輕一推,整個世界就順著門縫流進來”。
小時候我愛看書,她就一摞一摞地往家里搬。每當鑰匙轉動的聲音響起,我就知道她回來了,而且手里一定提著些什么——童話書、繪本、卷了邊的舊書……那是她為我推開的第一扇門,門后藏著比客廳大得多的世界。
后來我長大了,家門前的角色就互換了。她不再匆匆歸來,而是站在門口送我離開。她會把熱好的牛奶和包子遞給我,叮囑我路上小心。有時也會陪我走到車站,直到公交車拐過街角,她還站在原地。再后來,我去了更遠的地方讀書、工作,每次離家時,她都要送我到電梯口,或者趴在陽臺的窗戶上,直到我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她給的并不隆重,但剛好夠我走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更寬廣的世界。
可現在,我似乎不再和她親密無間了,我甚至無法說清橫亙在我們之間的距離是何時滋生的。
朋友笑罵我是媽寶女,“你總不能一輩子躲在媽媽懷里撒嬌吧。”我當然明白,母親和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只是我覺得,我們走向各自的獨立應該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或者是很久以后的事兒。但那個清晨,我看著她蹲在魚缸前的背影時,才驚覺變化已悄然發生。
心理學家們總說成長是階梯式的,你以為它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可實際上成長就發生在某個瞬間——某個你突然意識到“我不再需要被她保護”和“我不需要去保護她”的時刻。
對我和母親來說,這個時刻就是那場爭吵后的沉默。
那時她不再試圖說服我,而是接受我的想法,哪怕她不理解。那變化不代表疏遠,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表達對我的愛和支持,給予我足夠的空間。我現在感受到的距離也并非壞事,正如我渴望自由和獨立,她也有權追尋屬于她自己的生活。
可當晚我做了個夢:她變成我書里的一行字,永遠定格在“母親”這個標簽下。我突然感到害怕:我會不會過于依賴她,把她困在了我的世界里?她為我推開過無數扇通往世界的門,如今我卻自私地將這扇門在她面前關上?
我驚醒時,她不在家。我猶豫了會兒,還是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電話很快就接通了,背景里傳來高鐵廣播的聲音。
我一愣:“你去哪兒了?”
“杭州呀。”她聲音輕快,“想去嘗嘗你上次說的素面。”
變化早有預兆。我上大學后,她就頻繁往返于滬杭高鐵,會突然給我發來西湖楊公堤的晨霧,法喜寺檐角垂落的雨簾,還有知味觀現烤的龍井茶餅。這些照片總會在某個尋常的午后突然彈出,帶著她新學會的emoji表情。
家里的茶幾上常摞著她從寺里請回的描紅本,她愛把那些抄完的宣紙平鋪在陽光下晾干,像在展示精美的工藝品。有天我發現她抄經時開著《甄嬛傳》,臺詞混著墨香飄滿客廳,我好奇她怎么突然看這個,她沖我眨眼:“你天天看,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帶她去做了一次美甲,起初她還推辭“這個年紀不合適”,可做完后卻自己研究起了團購軟件,現在成了那家店的常客。美甲師們都熟悉她的喜好:要把甲床修成杏仁形,涂上透亮的裸粉色。
還有一回在意大利旅行時,她執意要自己去買地鐵票,金屬閘機一開一合,她穿過后回頭對我笑道:“和國內買票差不多嘛!”
零散的畫面逐漸勾勒出一個新的輪廓——她不再圍著我轉,卻順著我走過的軌跡拓展著自己的世界。她的新愛好里總晃動著我的影子,就像我至今仍在她推打開的那扇門后的世界里前行。
那天傍晚,她又帶回了兩盒龍井茶餅。她一邊換鞋一邊說:“那家素面確實好吃。”我突然意識到,最好的陪伴并不是誰圍著誰轉,而是各自向前走時,能在某個轉角遇見對方留下的印跡——就像她在杭州嘗到我贊過的素面,我在羅馬車站看見她年輕時教我認公交站牌的影子。
原來兩代人的陪伴,就在門扉的開合間完成:她送我走向遠方,我引她看見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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