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屆戛納電影節剛剛落下帷幕,首次入圍主競賽單元的中國導演畢贛,憑借《狂野時代》獲得評審團特別獎。這個特別增設的獎項由本屆評審團主席朱麗葉·比諾什提出,對此她如此解釋:“這部電影就像天外來客,是一項驚人創舉。”
事實上,戛納對畢贛的“另眼相待”在電影節開始之前就初露端倪:《狂野時代》入圍主競賽單元在最后一刻才公布,彼時距離開幕已經只剩5天,這是極為罕見的。而《狂野時代》的后期制作更是持續到了首映之前——5月19日才最終完成,5月21日拷貝運抵戛納,5月22日晚進行首映。這一系列極限操作,不僅體現了戛納組委會對畢贛的期待與包容,也讓人想到王家衛那部命運多舛的《2046》——2004年的戛納,《2046》因拷貝遲到而取消提前場,最終大熱倒灶鎩羽而歸。幸好,《狂野時代》如期而至。要知道,上一次華語電影在戛納獲獎,得追溯到2015年的《刺客聶隱娘》。
《狂野時代》5月22日晚的首映紅毯,
導演畢贛和他的演員們,從左至右依次是
陳永忠、李庚希、易烊千璽、舒淇、黃覺、趙又廷
對于中國電影而言,畢贛的出現可謂橫空出世。畢業于山西傳媒學院的畢贛,在26歲時就拍出個人風格強烈的詩電影《路邊野餐》,收獲數十項國際影壇榮譽,且立即就被地位舉足輕重的《電影手冊》稱為“中國新浪潮的曙光”,驚艷世界。
畢贛是否能開創中國的電影新浪潮,還有待觀察,但從《狂野時代》,我們能一窺他重構電影史的野心。正如《IndieWire》對該片的評價,這是一部“跨越類型與電影模式的史詩”,因過于復雜與龐大,要進入絕非易事。但畢贛依然為觀眾留下了豐富的解碼密鑰,而以下這六個關鍵詞,不過是通往《狂野時代》這座影像迷宮的眾多入口之一——
*下文涉及部分劇情透露
在《狂野時代》首映次日的戛納新聞發布會上,主持人問畢贛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選擇把觀眾帶入一個夢境般的世界來討論現實?”畢贛的回答非常簡單: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對此主持人則笑言:“并非每個導演都會做這樣的選擇。這是一個非常美的選擇。”確實如此。從《路邊野餐》到《地球最后的夜晚》,夢是畢贛電影必然抵達的存在,而到了《狂野時代》,夢更是成為了構造電影敘事的基本元素。
“在未來,人類發現了永生的秘密,就是不要做夢。因為人一旦做夢,就像蠟燭開始燃燒,終會燃盡。”在開頭的默片式字卡里,畢贛就拋出了《狂野時代》的基本科幻設定。在電影中那個人類已不再有夢的世界里,唯有易烊千璽飾演的迷魂者(Fantasmer),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物無法放棄做夢,因為“夢里有真實”,他“寧愿死也不要回到虛假世界”。這仿佛是《黑客帝國》的反面:真實只存在于夢境里。舒淇飾演的“大他者”被他所感動,決定賜予他體面的死亡。她在怪物體內裝入膠片,于是迷魂者開始做夢,名為“電影”的夢。而銀幕外的我們也跟著他,從過去到未來,墜入一場百年之夢。
當迷魂者被裝上膠片之后,他進入的第一個幻境是草地上,手中拿著水管,做出滑稽的動作。熟悉電影史的影迷會一眼認出這個場景致敬的對象——那是1895年電影之父路易斯·盧米埃拍攝的44秒短片《水澆園丁》,而《狂野時代》首映所在的地方,正是戛納電影宮的盧米埃大廳。
《水澆園丁》海報
《狂野時代》無疑是一部關于電影的電影,片子分為六個故事獨立風格各異的章節,對應從古至今的不同電影類型,如《綜藝》(Variety)所言:“每一部分都既荒誕又憂郁,共同構成對20世紀電影之夢及其承載生活的挽歌。”這是畢贛野心的體現:他要創作一部涵蓋整個電影史的元電影。
片子從電影誕生的最初——默片開始。在第一章里,有語氣刻意夸張的鉛黃字卡,有讓人想到1902年喬治·梅里愛《月球旅行記》的置景,有致敬1920年的表現主義經典《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光影和空間構造,有形似1922年F·W·茂瑙的吸血鬼電影鼻祖《諾斯費拉圖》里的怪物造型。還有迷魂者獻上的罌粟花束,以定格動畫呈現的花朵帶著一種奇妙的視覺滯留感,整個圓盤造型則根本就是對費納奇鏡的再現,那是誕生于1832年的早期無聲電影的雛型,電影最原初的形態。
費納奇鏡,早期的動態圖像播放裝置
在《狂野時代》開頭的默片里,最驚艷的當屬大他者穿梭在不同場景中的一鏡到底。為了拍攝這個部分,劇組在重慶搭建了一個旋轉式的移動舞臺,舒淇仿佛步入萬花筒般行走其中,呈現出銀幕前的移步換景。時間在場景的轉換中緩緩前進,電影史也從默片時代步入有聲電影。
從第二章到第五章,濃縮了畢贛對多種電影類型的個人理解:第二章是黑色電影,奧遜·威爾斯《上海小姐》中經典的鏡子房間槍戰段落在此被重新演繹;第三章是禪意詩篇,“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畢贛鐘愛的《金剛經》在此章中被再次引用,金基德《春夏秋冬又一春》的影子時而閃現;第四章則隱約可見中國第五代導演的現實主義美學。而在經過前幾章的個人影史回溯后,畢贛在第五章終于回歸自我,那是他最擅長的長鏡頭敘事。
在畢贛的每部長片里,長鏡頭都是至關重要也是最為人所稱道的部分。《狂野時代》也不例外。正如《好萊塢報道者》(The Hollywood Reporter)的評價:“畢贛營造迷人場景的才華——時而令人想起塔可夫斯基——能讓你不明就里仍沉浸其中。你只需睜大雙眼,隨波逐流。”整個第五章長達40分鐘的時間就是一個完整的長鏡頭。畢贛回到了他熟悉的貴州,利用當地獨特的山城地形和巷道空間,構造了一個上山下河、穿梭室內室外、跨越黑夜白天、經歷數個視角切換的高難度長鏡頭。
鏡頭從夜間的江邊開始,伴著磅礴大雨,跟著人物蜿蜒攀升,期間經過復雜的動線設計,一直到最高處的卡拉OK舞廳。在這個他鐘愛的狹小場域里,畢贛做出了充滿新意的調度,甚至嘗試將延時攝影的人群與正常速度的默片同框放置,創造出奇妙的時空錯位。然后黎明降臨,攝影機穿墻而過,飛奔向下,在江邊過渡到船上,迎著朝陽出航,最后在日出的晨曦里,結束這動人心魄的一章。為了拍攝這個長鏡頭,劇組每晚從半夜拍到清晨,一天只能拍攝一次,耗時半月之久,才最終完成。更為特別的是,畢贛為這個長鏡頭染上了鮮紅如血的色彩,營造出濃重的末日氛圍,畢竟,這一章是關于吸血鬼的故事。
如果說《狂野時代》的六個章節對應不同電影類型是它的形式外在,那它的內在邏輯則是非常東方的概念,分別對應五感(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與意識,也就是佛教中的“六根”。
第一章的默片,理所當然地對應“視覺”;第二章對應“聽覺”,在這個帶著黑色電影色彩的民國諜戰故事里,易烊千璽飾演的迷魂者化作美少年,他的身體被狂人當作最美的樂器,于是被迫殺人。警探對其嚴刑拷打,試圖通過他找到一個神秘箱子。“當我雙耳失聰,我便走入鏡中”,這句呢喃般的密語成為解謎的鑰匙,也成為擺脫囹圄的關鍵;
第三章對應“味覺”,被牙痛所擾的迷魂者在一處破廟里遇見即將成佛的苦妖,在嘗過最苦的滋味,并袒露弒父的過去后,少年轉生為狗;第四章對應“嗅覺”,是六個章節中最易懂的一章,迷魂者在這個時代里和一個小孩組成搭檔,意圖制造超能力騙局。信以為真的父親拿出已逝女兒燒焦的信件,想讓小孩“聞”出信中的內容;
以長鏡頭構成的第五章則來到世紀末的1999年,迷魂者在一片猩紅中與少女吸血鬼墜入愛河,他們在新世紀的第一縷陽光中擁吻,然后吸血鬼咬上迷魂者的脖頸,這最親密的接觸,當然對應的是“觸覺”;到了最后的第六章,一切感覺回歸“意識”。蠟燭燃盡,時間與夢境都走到盡頭,迷魂者在大他者的手中再次變回怪物,并被送歸母體,完成從默片到數字的時空閉環。
用表演呈現不同的感官體驗,這對演員的挑戰自然是巨大的,對于貫穿全片一人分飾五角的易烊千璽而言,更是如此。他是影片毫無疑問的中心,其他演員則在不同章節中通過與他的互動,完成意象的演繹。正如易烊千璽自己所言,區分五個角色的關鍵是“氣質”,當和舒淇共演的時候,他是丑陋的怪物,也是無助的孩子;面對趙又廷,他是脆弱的美少年,也是危險的殺手,甚至在追與逃之間,釋放出一絲難言的曖昧;和畢贛御用演員陳永忠的對手戲尤其有趣,在陳永忠強大的氣場面前,易烊千璽也相應地展現出小狗般的困惑與怯弱;和小演員郭沐橙一起的時候,他又能演繹出超越年齡的滄桑與老成;但最具話題性的一定是和李庚希共演的長鏡頭,那面對末日的無望愛意和野性瘋狂,以及那綿長而深切的一吻。
易烊千璽在《小小的我》中就大放光彩的身體性表演在《狂野時代》里也有所展露,尤其是在第二章對“聽覺”的演繹中,他并非聲音的接受者,而是化身創造聲音的“樂器”。青筋暴起的脖頸、顫抖的指尖、掙扎的身軀,肢體變成載體,將體驗具現化,以此引起銀幕另一邊觀眾的感官共振。
某種意義上而言,《狂野時代》是畢贛試圖與時代共振的產物。他在解釋拍攝本片的意圖時如此說道:“如果世界變化不是那么大,我可能就去拍更有個性的東西。世界變化很大,我就想拍點什么安慰到大家。”但治愈言語的背后,似乎隱藏著一種難言的悲壯。
《狂野時代》是畢贛寫給電影的“遺書”:怪物說寧愿死也不要放棄做夢,其實就是畢贛在說,寧愿死也不要放棄電影。這是一部以死亡開啟,以死亡貫穿,也以死亡結束的電影。夢醒時分,即是電影終結的時刻。從海報上那個正在融化的蠟制半身像,到最后一幕里以蠟制成的影院劇場,畢贛以不斷融化的蠟燭比喻時間的流逝與死亡的到來,正如電影中那個音樂家不斷呢喃的巴赫編號BWV478的作品,這首名曲的德語原名為“Komm, süsser Tod”,翻譯成中文即是“來吧,甜蜜的死亡”。最后的最后,“A Bi Gan Film”的字幕出現在終將消逝的蠟制影院上:那仿佛是他為自己寫就的墓志銘。
但死亡并不意味著虛無的結束。《狂野時代》的英文片名是“Resurrection”(復活)。畢贛說他所有電影的中文和英文名字含義都不一樣,但當看完這部電影,“一切自會了然”:電影首先需要死去,然后才能涅槃重生。
撰文:陳啟文
編輯:Hezi
設計: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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