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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醬園弄》已經定檔,眾星云集,宣發熱鬧,這也激起我讀原著的興趣。故事講得是民國三十五年春,上海醬園弄發生了一起殺夫案。八十斤的弱女子詹周氏,將二百斤的丈夫大卸十六塊裝入箱中。這起案件如同一面多棱鏡,折射出民國女性的生存困境與時代的荒誕邏輯。
詹周氏并非天生殺人狂。她是個貧家女,被詹家收養為丫鬟,成年后由老爺做主嫁給府中長工,還得了資金支持開當鋪。這看似是底層女性難得的上升通道——若在太平年月,她或許能守著當鋪終老。然而亂世打破了這種可能。當鋪倒閉后,丈夫沉溺賭博,輸了錢便回家施暴。
民國法律卻規定,離婚只能由男人提出。丈夫那句“等你有了姘頭再離婚”的威脅,道出了當時女性離婚之難——找情夫死路一條,忍耐則是慢性自殺。詹周氏最終選擇了一條極端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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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醬園弄昏暗的屋檐下,一把菜刀劃破了上海的夜空。這一極端暴力行為背后,是詹周氏這個被時代擠壓變形的靈魂最后的反抗。她最終被捕入獄,圍繞著她的殺夫,眾生一一登上舞臺。
案件發酵過程堪稱民國媒體奇觀。當時小報《泰來報》為討好警察局長薛至武,將兇殺案包裝成獵奇故事,又大力渲染薛至武的賣力偵查。這個報道引發熱議。其對家記者犀利的質疑“八十斤女子如何肢解二百斤壯漢”,讓薛至武陷入了尷尬境地,《泰來報》也偷雞不成蝕把米。
薛至武在調查中對詹周氏本就懷有同情,或者是對柔弱的女人懷有同情,但此時輿情轟動,他更加堅定了對“幫兇”的執著追尋。這不僅是對社會的一個交代,更是他為上升搭建的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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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喧囂中,女作家蘇青(讀到蘇青部分的時候,感覺不是在讀小說)的表現尤為矚目。她迅速捕捉熱點,將改編自詹周氏案的時事劇搬上舞臺。“臺上男演員罵女演員‘撒謊下賤的女人’,女演員但凡頂嘴,便會遭到男演員毆打”,這場景讓更多的女性發出聲音,也讓這樁殺夫案更迅速地傳播。在這個過程里,也有很多人“刻意淡化家暴”強調“女性兇殘”等聲音
但作者并沒有將蘇青簡單塑造成女性代言人,而是穿插了她與胡蘭成、張愛玲的情感糾葛(大致是蘇青是愛胡蘭成的,張愛玲是幽怨的,胡蘭成在文字上是有大魅力的,反映了《醬園弄》作者對三人關系的態度,又附上作者的猜想,那就是假若蘇青當年嫁給胡蘭成,會怎樣怎樣)。這樣或許會讓小說好看,但對于熟悉三人關系的讀者來說,會覺得作者在這里故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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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還牽扯出《滬上日報》主編吳玲的遭遇。這位抗戰熱情高漲的知識女性被捕后,日報的副主編竟賄賂警方欲置她于死地(當然是為了搶奪主編位置)。薛至武收錢卻放人的行為,也是他性格灰度的刻畫。薛至武與吳玲的初次交集,很可能始于公務往來。一個是手握實權的警界要員,一個是言辭鋒利的媒體精英,在三十年代的上海,這倆人的交往注定充滿張力。吳玲的抗戰立場與薛至武的職務身份本是對立的,但權力場往往會超出非黑即白的簡單邏輯。
原著中隱晦提及到薛至武“或許之前有一段情感糾纏”,我們會不自覺猜到是吳玲。當吳玲因抗日活動被捕時,薛至武默許副主編買兇,卻又暗中放走吳玲。這種矛盾背后,可能是權力算計與個人情感的拉鋸:既要在官場保持“正確立場”,又不愿親手毀掉這個特別的女子。在放走吳玲時,那句“永遠別回上海”的警告,或許藏著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關切與愛意。
這個在權力游戲中游刃有余的男人,終究為自己保留了一小塊溫柔之地。美麗颯爽的吳玲之于他,就像詹周氏案中那個永遠找不到的“幫兇”,成了他仕途生涯里無法自洽的缺失環節。在新時代來臨前,這些未能說清的關系,最終都化作黃浦江上的晨霧,隨著汽笛聲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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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拜休是《醬園弄》后期出現的一個角色。他留洋歸來,滿口西方法律精神,卻因結巴而在法庭上屢屢受挫。施拜休最初關注詹周氏案,并非純粹出于正義感。這樁“弱女子殺夫案”轟動全城,作為一個年輕律師,施拜休敏銳地意識到——如果能替詹周氏翻案,他將一戰成名。
于是,他主動聯系了同情詹周氏的女作家蘇青,并說服了經驗豐富的老律師徐沛東加入辯護團隊。在法庭上,施拜休的結巴一度讓他陷入尷尬,但他最終用扎實的法律邏輯和醫學證據(如詹周氏身上的長期傷痕)打動了法官。他提出詹周氏的丈夫酗酒、賭博、家暴,社會卻無救濟途徑,民國法律剝奪女性離婚權,逼她走上絕路,分尸存疑,但動機合理,應酌情減刑。
最終,詹周氏免于死刑,改判有期徒刑。施拜休因此聲名鵲起,成為上海灘的“人權律師”。新中國成立后,施拜休因法律專長被委以重任,甚至參與婚姻法的修訂,推動“男女平等離婚權”。然而,新法實施后,社會并未如他預期般變得更美好,反而出現了大量“殺妻案”——許多男性因妻子提出離婚而惱羞成怒,痛下殺手。這一現象讓施拜休又陷入自我懷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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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周氏殺夫案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理解民國女性處境的多重門扉。從法律制度的性別歧視,到媒體司法的利益合謀;從知識女性的有限抗爭,到底層女性的暴力反抗;從形式上的法律平等,到實質上的經濟自主;盡管是出于自私念頭,某些有權有才的男子幫助了詹周氏,然而這仍然可以看做是某種意識的松動——這些層面共同構成了女性婚姻解放的漫長征程。案件涉及的每個人物都在時代洪流中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這些選擇的總和,便是歷史的真相。
新社會里,詹周氏被釋放,成為福利院教師,擁有了家庭和孩子。但九十多歲的她仍會對來訪者表現出神經質的警惕。我想,醬園弄的故事不是一個個體的創傷記憶,也遠不止于一樁奇案這樣簡單,它提醒著我們,在不同的時代鏡頭前,或許還有詹周氏的影子,瘋婦或可憐人……
作者:樵髯,喜歡紅樓及一切有趣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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