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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年前的今天,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發布“明定國是詔”,標志著戊戌變法的開始。
時至今日,戊戌變法和明治維新的對比,仍然為世人反復討論。今天我不展開對二者的比較分析,只談一個流行的概念——“脫亞入歐”。
自近代以來,中日兩國顯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許多人都很好奇,日本原來不也是“效法中國”的嗎,為什么能在很短的時間里變成一個“西方式國家”?
但細究起來,19世紀中葉日本走向現代化的起點,和中國真的一樣嗎?
我就從日本建筑這一個側面說起。
如果光看日本的木構單體建筑,外觀和中國傳統建筑是非常相似的。日本木構建筑,就是源自中國。
但當你漫步在日本的古建群落中,就會很容易發現,當單體建筑組合起來形成建筑群,其宏觀布局卻和中國大相徑庭。
我就把京都三處頗有代表性的建筑,和它們在中國對應的建筑作比較。
這是日本京都御所。從1331年到1869年,日本天皇常住于此(期間遭遇多次火災,但火災后均重建),至今它仍是日本名義上的皇宮,當今天皇的登基典禮仍在京都御所正殿紫宸殿舉行。
京都御所沒有中軸線,南門建禮門、建禮門內的承明門和紫宸殿(相當于太和殿),并不在皇宮正中,而在偏西的位置。紫宸殿之后,沒有任何主要建筑和紫宸殿處在同一經度。天皇寢宮御常御殿(相當于乾清宮)及其西側御三間,明顯偏向東側。南門建禮門和北門朔平門不相對,東門建春門和西門宜秋門也不相對。
而我們來看中國大致同時期的明清皇宮——紫禁城,擁有規整的中軸對稱格局。
江戶幕府時期(1603年—1867年),幕府將軍常住江戶(今東京),但德川將軍家族在京都也有城堡,即二條城。二條城作為將軍家族的“駐京都辦公室”,是德川幕府控制全國政權的標志。
二條城坐西朝東。西邊為本丸,東邊為二之丸,本丸御殿是1893年從京都御所東北部的桂宮御殿移建過來,而二之丸御殿是江戶時期原物。1867年,德川慶喜向大名宣布“大政奉還”,將權力交還天皇,就是在二之丸御殿的大廣間。由衛星圖可見,二之丸御殿不是規整建筑,而是由六棟建筑物連接組合而成的復合體。在中國,無論皇帝還是高官,家中都區分外院、內院,處理涉外事務和日常起居的空間前后分離,但二之丸御殿卻是一個“綜合體”,將軍無論日常居住生活,還是處理政務接見賓客,都在這處單一復合體內。
中國古代沒有能夠對應日本幕府將軍的角色,我們用高規格的親王府——恭王府作為相對類似的建筑參考。
恭王府南邊是王府,北邊是后花園。后花園是不規則、不對稱的園林,但王府三路建筑卻是圍繞中軸線展開,極具秩序感。
清水寺,是京都最知名的佛寺之一。它是日本法相宗的祖庭。清水寺的衛星圖如下:
清水寺依山而建,大致坐東朝西,建筑依山勢錯落,呈不規整布局,沒有中軸線。
法相宗即唯識宗,源起自玄奘,其祖庭是西安大慈壽寺(即大雁塔所在寺院)。而西安大慈壽寺的衛星圖如下。
明顯的坐南朝北、中軸對稱。
僅此三例,我們就能很明顯看出中日建筑格局的區別。無論是皇宮、貴族建筑還是宗教建筑,中國都講求坐北朝南、中軸對稱。而在日本,除了像奈良東大寺、唐招提寺等受中國直接影響的建筑,多數古建筑并不重視朝向,不要求對稱。中國建筑群里的單體建筑都形制規整,而日本建筑群里卻經常出現不對稱、缺角等樣式的“異形建筑”。
如果我們放大到整個城市的范疇,也能看出中日兩國對“對稱”態度的區別。公元八世紀,日本先后效仿唐長安城興建了平城京(奈良)和平安京(京都),當時都是有中軸線格局的,但經過一千多年的演變,今天的京都和奈良城,都早已偏離了當年的中軸線。
而在中國,許多城市的建筑雖然早已翻新了許多輪,但中軸線卻能夠延續數百年甚至上千年。從唐朝至今,西安的中軸線基本未變;從元朝至今,北京的中軸線也一直延續;到了現代,成都甚至在明清中軸線的基礎上延伸出150公里的天府大道,號稱“世界最長中軸線”。
為什么中日建筑空間如此不同?
從本質上來說,中國始終是一個以“禮”為核心秩序的國家。“禮”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它構建了一整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權力體系和社會結構,坐北朝南、中軸對稱,是“禮”的外化。而日本并沒有形成以“禮”為中心的秩序,儒家文化也從來沒有主導過日本社會,其建筑自然也就沒有濃厚的中國式禮序色彩。
由此展開,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地觀察中國和日本社會的不同。
從最高權力的視角來看,中國皇帝的權力來源是“天命”,但“天命”可以轉移,“天命”壽數盡了,王朝就要更迭,王朝的統治在一定程度上是來源于“績效合法性”的。
而日本天皇萬世一系,在傳說中是天照大神的子孫,其合法性來源是神話和血統。
在中國,皇帝是集權者,皇帝既是天然的國家元首,又是天然的政府首腦和軍隊統帥。而在日本,從攝關政治到幕府政治,從大正民主到軍部上臺,再到1947年公布新憲法之后的民主化改革,天皇在大多數時候只是國家的象征,并不掌握實權,近一千年來的日本天皇中,從親政到去世,始終擁有接近中國皇帝的巨大權力的,只有明治天皇一位。
從中央和地方的關系來看,中國因為巨大連綿的平原地形、對黃河、長江、淮河等重要水系的治理需求等多重原因,形成了強大的中央政府。秦朝統一六國之后,中國就已經逐漸告別“封建制”,中央政府的權力一桿子插到縣一級。
反觀日本,在大政奉還之前,一直實行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封建制”(即基于“封邦建國”的原始定義標準)。日本歷史上的天皇、關白、將軍,沒有誰會直接統治全部領土,進入幕府時代,大部分領土都分封給大名(相當于中國的諸侯)在實際統治。
從國家和社會的關系來看,日本沒有形成大政府。日本寺院的密度極高,不是今天的日本和中國比,即使以古代日本和同時期中國比,其寺院密度也要高得多,因為日本寺院掌握了大量的資源,提供大量的公共產品,許多居民依附于寺院。在古代日本,神(道教)佛(教)一體的寺院神社,很大程度上扮演著類似西歐教會的角色。
從社會階層結構來看,日本沒有科舉制,自然也就沒有中國式的“學而優則仕”式的社會流動。也是如此,日本也沒有形成獨立的文官官僚體系,日本的治理權長期掌握在貴族武士階層手中。在封建制的背景下,日本武士和歐洲的騎士,其實也是很相似的。
經過以上種種梳理,不難得出一個結論,即使是1868年明治維新之前的日本,其深層次的社會結構和中國乃至朝鮮半島,極其不同。
中國是大陸性的、中央集權的、大政府(更世俗化)、強社會流動(科舉制)和文官主導的社會。而日本的社會結構,幾乎完全是中國社會結構的反面。
日本是海洋性的、封建制的、地方分權的社會,是一個由軍事貴族(武士)主導統治權(類似歐洲騎士)的社會,是政府較弱勢寺院神社力量更強大的社會。日本有相當嚴苛的身份世襲制,又沒有科舉,社會在承平年代的流動很弱。
其實,近代化以前的日本,其社會結構和中世紀西歐的相似性,遠遠大于它和中國、朝鮮的相似性。日本有許多城堡,至今保留了不少的“天守”,這種建筑形制為日本獨有,中國、韓國都沒有,這并不是說明日本的石制建筑技術有多么高超,而是因為只有世襲的武裝統帥(將軍或大名)才有這樣的城堡建設需求。
日本國寶姬路城
更直白一點說,日式城堡雖然有東亞式的“大屋頂”,但它在本質上是封建制的產物。日本城堡和歐洲城堡的內核是一樣的,自然在中國、韓國找不到對應的參照物。
對于一個國家而言,社會結構是深層,制度和文化是中層,器物和技術是表層。
當年,中國人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其實就是要堅持固有的制度和文化,只學習西方的器物和技術。
而日本人說“脫亞入歐”,首先當然是全盤學習西方的器物和技術——改公歷,著洋裝,修建西洋式建筑,實現工業化。這其實并不那么難,中國其實也想搞。
第二個層面,就是學習西方的制度和文化。日本的制度和文化中,至今也保留大量的中國成分,最典型的如對漢字的廣泛使用,因為中國是日本最早接觸到的文明大國。但即使在古代,日本的制度和文化也并不是照抄照搬中國,而是借用中國的文字、制度、佛教信仰和技術,嫁接到日本固有的社會結構上,形成了自身的上層建筑。
變器物技術容易,變制度文化難,變深層次社會結構更難。
國人往往會感慨,日本為什么能夠相對輕易地改變制度和文化?其實是因為它們的社會結構,天然有一部分適應西方制度、文化的土壤。而中國的制度和文化變革極難,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中國權力結構、社會結構天然和西方差異巨大。
其實,日本的“社會結構”本來就不是“亞”,所以日本要“脫亞入歐”,只需要在相對表層的制度、習俗、技術等層面上發力即可。更何況,日本其實在幕末開埠前的兩三百年,就已經對西方世界有遠超亞洲大陸的理解——研究荷蘭的“蘭學”早已盛極一時,日本19世紀中后期“學西方”的起點,本來就比中韓高得多。
而像中國、韓國這樣更典型的儒家文化圈的“亞”,要想在近代化之初就“脫亞”,即使脫掉一層皮,也無法做到。因為中韓兩國的社會結構和傳統秩序太堅固了,而且這種結構和秩序,天然和西方差異巨大,因此很難與舶來的制度、文化形成契合。
歸根結底,一個國家的命運,并不只是由關鍵時刻、關鍵人物決定。每個國家發展路徑的選擇,背后都有強大的歷史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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