窖藏月光
文 王志成
每當晚風裹著蟬鳴漫過紗窗時,我總會想起廚房里那盞搖晃的白熾燈。記憶里的月光格外慷慨,會順著瓦檐淌進院子,在青石板上鋪成一條銀溪。父親穿著洗得發灰的白背心,手起刀落,在案板上將西瓜細細切塊。刀鋒擦著瓜皮發出輕響,暗紅色的汁水蜿蜒著爬過木紋,鋁皮飯盒方陣走完了檢閱儀式,每個格子里都蹲著紅寶石般的果肉,淋上井水湃過的蜂蜜,琥珀色的漿液蔓出條條金絲落下,勾得灶臺下的螞蟻呆呆地望著。
那個被稱作“冰窖”的腌菜壇子,正駐扎在廚房角落。粗糲的釉面泛著幽藍,裂縫里還嵌著去年腌雪里蕻時留下的鹽粒。父親握著麻繩把壇口纏了三匝,再壓上青石板,弓著背往壇子外圍撒草木灰,這樣能隔開地氣,那些灰原是曬干的艾草,混著端午留下的雄黃,在月光里騰起細碎的熒光。第二天正午,當蟬鳴在泡桐樹上織成密網,父親才會解開封印。火鉗探入壇口的瞬間,寒氣如白蛇狀突地竄出,在灼熱的空氣里扭成幾縷薄煙。凝結著霜花的鐵盒被夾出時,表面還沾著些許冰晶,在冰塊碎裂的脆響里,西瓜的清香混著些許鐵銹味撲面而來。我們兄弟二人踮著腳尖,看父親像分切月光般將冰棍掰成三截。斷裂處迸射的冰屑落在他的手背上,化作一粒粒顫抖的珍珠。
“直教慢些吃。”母親從晾衣繩下探出頭。但我們總顧不上這些的,舌尖剛觸到沁涼的甜,冰棱就化作溪流滑入喉嚨,直入心扉。仍記得有一年,我偷吃了整根冰棍。那日父親去外幫工,冰窖上的青石板歪了道縫。我學著父親的模樣舞著火鉗一頓掏弄,卻把鐵盒摔在井臺邊。撿拾時,發現盒底粘著半截冰棍,許是前日未取凈的殘存。那口沁涼從喉頭直墜胃囊,像吞了塊鎮紙的玉,腦仁都透著寒氣。后半夜發起高燒時,我依稀記得看見月光在蚊帳上織起了網,帳頂補丁里的碎花布紋游動起來,化作斑斕的魚群,許是跑去月宮了。
昏沉中聽見木門吱呀作響,父親赤著腳去村頭敲衛生所的鐵門。母親用白酒給我擦身,薄荷膏的氣息混著她鬢角的些許汗酸,比退燒藥更讓我安心。晨光初露時,父親揣著一袋子藥盒回來,還抱著個稀罕物,是我心心念念的三色雪糕盒。那是我第一次嘗到奶油,綿密的甜順著細微的冰渣在舌尖蔓開,我也第一次嘗出了冰棍里的些許咸澀。
那些年冰窖里還凍過更稀罕的物件。有次父親帶回巴掌大的黃油,說是要給我們做奶油冰棍。全家如臨大敵,母親連蒲扇都不敢用力搖,生怕熱氣鉆進壇口。可惜黃油終究在凝固時散了形,成就了渾濁的絮狀物,像極打散了的雞蛋湯。父親蹲在壇邊抽完煙,靈機一動,把失敗的黃油刮進搪瓷缸,兌上紅糖水攪成甜湯。那晚我們啜飲著溫吞的甜膩,看銀河從冰窖裂縫里漏出來,在院墻上淌成奶色的河。
去年收拾老屋,在雜物間又見到那個腌菜壇。裂開的壇腹長出了青苔,倒像盛著一汪陳年的月光。蛛網在缺口處結成蕾絲,螞蟻正搬運著多年前的糖粒。現在的冰箱總把西瓜凍得梆硬,再貴的雪糕也嘗不出當年的清甜。倒是小侄子舉著冰淇淋跑來時,指著老壇子問能不能養蝌蚪,就像我們當年總想往里塞螢火蟲。
而今每至仲夏,我總愛對著超市冰柜發怔。那些包裝精美的雪糕躺在冷氣里,像博物館陳列的標本。塑料殼上的霜花也太過規整,反倒失了冰窖里野性的鋒芒。小侄子常笑我對著冰淇淋“抒情”,他不懂那些化在舌尖的,不只是糖與奶油的交融,更是壇口纏繞的麻繩、父親后頸滾落的汗珠,以及某個高燒夜里,母親用酒香與汗味織就的襁褓。
后來,老壇子終究沒能留住。老屋拆遷的前夜,壇腹的裂縫突然綻開,月光從豁口傾瀉而出,在水泥地上淌成銀色的河。我伸手去撈,只觸到滿掌的涼。恍惚還聽得見兒時的蟬鳴聲穿越時光,為老朋友送行。父親把最后一塊西瓜放進鐵盒,白熾燈在他頭頂搖晃,投下的光影里,無數個夏天的故事正在封藏。
丨作者簡介丨
王志成:《湘見文藝評論》文學編輯、長沙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長沙市開福區作家協會會員,已在中國教育報客戶端、學習強國、新湖南、紅網等媒體平臺發表作品150余篇。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