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煙起時,市聲便褪作遠山青黛。案頭線裝書卷微微翕動,恍如隔世蝴蝶的翅。窗欞篩落的光影里,總浮著些魏晉的竹影,唐宋的墨痕。我常疑心獨處是種秘而不宣的儀式,將人間的喧囂煉成沉香屑,在茶甌里慢慢化開。
老陶當(dāng)年筑廬人境,未必真在柴門之外。心遠二字原是座玲瓏塔,檐角掛著前朝的銅鈴。市廛車馬在宣紙上洇作水墨,筆鋒一轉(zhuǎn),便成了南山籬菊。這般玄機,今人總愛在茶盞里參悟。青瓷蓋碗輕叩三聲,春水初沸的聲響里,依稀能辨出武陵溪的漁歌。
茶室宜小,小到容不下半點世故。竹簾半卷,漏進三分月色,七分留給茶煙去填滿。盧仝寫七碗茶歌時,案頭定鋪著長安城的月光。茶氣氤氳處,喉吻潤,孤悶破,肌骨清,通仙靈。這般妙境,倒似將整座終南山碾作茶末,在甌中徐徐舒展。
有時覺得茶葉是時間的鱗片。明前龍井帶著南宋的露水,普洱磚茶壓著茶馬古道的蹄印。滾水沖瀹時,百年光陰便化作琥珀色的漣漪。茶煙裊娜,常與書卷的沉香糾纏不清。線裝書里的蠹魚,大約也貪戀這茶湯滋味,總在墨字行間游弋不去。
獨處如硯,墨色愈磨愈濃。市聲在宣紙上暈染不開時,便往書簡里尋渡船。太史公的竹簡還帶著刑余之痛,杜工部的詩箋浸透夔州夜雨。文字原是通靈的符咒,輕輕一誦,就能召來古人的魂魄對談。這般際會,倒比酒肆里的喧嘩更教人醉。
茶涼了再續(xù),總續(xù)不上前一道的韻味。讀書何嘗不是如此?少年時讀"采菊東籬下",只見得黃花搖曳;中年再讀,方覺字縫里滲著秋霜。文字如茶,經(jīng)歲月沖泡,方能析出真味。案頭那部《世說新語》,書頁已泛作晚霞色,卻總在某個段落突然鮮亮如新。
有時在雨夜讀書,檐溜敲打青瓦的節(jié)奏,竟與《廣陵散》的殘譜暗合。茶煙在玻璃窗上勾畫山形,墨字在燈下舒展成鶴影。這般時刻,獨處不再是空寂,反成了豐盈的容器。窗外的霓虹都化作流螢,在子夜的詩句里明明滅滅。
紫砂壺養(yǎng)得久了,會沁出時光包漿。茶垢積在壺腹,像封存著無數(shù)個晨昏的對話。讀書人的眉宇間,何嘗不沉淀著字句的結(jié)晶?那些與蘇子泛舟的夜,同稼軒看劍的晨,都化作眼角的細紋,在茶煙里若隱若現(xiàn)。
茶席上的插花,總帶著些倔強的禪意。野菊寧肯枯在青瓷瓶里,也不愿在鬧市綻放。這倒像某些絕版的書冊,寧可在蠹蟲嚙咬中老去,也不屑與暢銷榜單為伍。真正的清歡,原是要帶三分孤傲的。
暮色漫進茶室時,萬物都成了剪影。茶海上的水痕漸漸隱去,如同潮汐退后的沙灘。那些讀過的文字,品過的茶湯,此刻都在暮靄中浮沉。忽然懂得陶靖節(jié)為何要蓄無弦琴——有些意境,原不需具象的音符。
茶涼書合之際,街燈次第亮起。玻璃窗上的霧氣,不知何時凝成了霜花。這方寸茶席,竟成了丈量紅塵的尺牘。市聲依舊在遠處鼓噪,卻再不能驚動案頭那卷《南華經(jīng)》。茶煙散處,依稀見得莊周化作的蝶,正棲在陶潛的菊花盞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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