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上承著露珠,圓圓的,清清的,映著天光,也映著荷葉的脈絡。這露珠,分明是一個小世界,卻偏要照見大千。
我每每早起,踱至池邊,便見那荷葉托著露水,顫巍巍地懸在葉心。露珠先是極小的一粒,繼而漸大,終至于飽滿欲滴。它懸在那里,既不肯輕易落下,又似乎隨時會墜入池中。這般的猶豫,竟與人的心思無異。
露珠映著天光,便將整個世界都縮在里頭了。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天上的云,乃至飛過的鳥,無不在這微小的水珠中現出形影。我想,這露珠未必知道自己包容了這許多,它只是靜靜地懸著,任光影在它體內游走。
偏有風來,荷葉一顫,那露珠便滾動了。它從葉心滑向葉緣,一路上將葉的紋路都照得清清楚楚。葉脈在露珠中扭曲、放大,竟成了縱橫交錯的河流。而露珠自己,也在這滾動中變了形狀,時而扁,時而長,卻始終不肯破碎。
終于到了葉緣,露珠懸在那里,欲墜不墜。它將自己拉長了,下端已成了尖形,卻仍與葉面連著細細的一線。這一線,便是它與荷葉最后的牽絆。我想,世間萬物,大約都有這樣的一線牽絆,只是人未必覺察罷了。
忽然間,那線斷了,露珠墜入池中,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它消失了,與池水融為一體。而荷葉上,又有一粒新的露珠在形成。
人們常說"一花一世界",而我看這一滴露珠,何嘗不是一個宇宙?它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懸停到墜落,短短幾個時辰,便是一個輪回。而在這輪回中,它照見了天地萬物,卻終究歸于虛無。
荷葉無言,只是繼續承接著新的露水。
案頭壓著幾頁信箋,墨跡早已干透,卻始終未曾寄出。紙是上好的宣紙,白得如初雪,薄得能透光,邊緣微微卷起,像是被風翻過的書頁,又像是欲言又止的唇。
寫信時正值暮春,窗外梧桐絮飄如雪。我蘸了墨,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未能落下。墨在毫端積聚,終于承受不住自身m.yZBays.CN的重量,滴在紙上,暈開一朵黑色的花。這意外的墨漬,反倒成了信的開端。
我寫山中的晨霧如何纏繞松枝,寫石階上的苔痕怎樣由黃轉青;寫集市上賣豆腐的老嫗鬢角的白發,寫學堂里孩童誦讀時搖頭晃腦的模樣。筆走龍蛇間,竟將半生所見都傾注在這幾頁紙上。寫到情濃處,自己先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覺眼眶發熱。
信寫畢,重讀一遍,忽覺詞不達意。那些山嵐水色,那些人間煙火,落在紙上竟如此蒼白。墨跡所至,不過勾勒出真實之萬一;而留白處,反倒藏著更多未盡的言語。我將信箋折好,裝入信封,卻在寫地址時躊躇了——該寄往何處呢?這滿紙的煙霞,原不過是寫給自己看的。
信箋就此擱置。日子久了,紙上的墨香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時光沉淀的氣息。偶爾取出重讀,竟發現那些未寄出的文字,比已說出口的話語更為鮮活。它們像被封存的酒,在歲月里暗自發酵,愈發醇厚。
今晨整理書案,又見這疊信箋。陽光透過窗欞,在紙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我忽然明白,有些話本就不必寄出。正如天上的云,飄過千山萬水,卻從不曾為誰停留。那些未能言說的,那些欲言又止的,都在留白處生長,化作內心的山河歲月。
信箋依舊壓在案頭,像一片未落的葉。或許明日我會將它焚毀,任青煙載著文字升騰;或許就讓它這般留著,成為時光的書簽。畢竟,人生最動人的篇章,往往藏在未寄出的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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