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都城東京的熱鬧市集是什么模樣？百姓的衣食住行又有哪些講究？《東京夢華錄》就像一部穿越時空的“紀錄片”，生動記錄下當時的城市風貌，是了解北宋后期社會生活的珍貴資料。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副教授陶磊憑借長期深耕古典文獻的學術(shù)積淀，帶領(lǐng)讀者重新品讀這本書。他的解讀，能讓我們從新的角度發(fā)現(xiàn)書中細節(jié)——那些藏在勾欄瓦舍間的市井煙火、滲透在歲時風俗里的社會肌理，如何與今日生活形成奇妙呼應，開啟一場充滿溫度的歷史對話。

古典文學的信仰

我從2008年開始跟王安憶老師讀研，后來擔任她的寫作課助教，陸陸續(xù)續(xù)十多年，有幸親炙。對文學的理解，受王安憶老師影響至深。她曾說：“古典文學于我是永遠的欣賞，我完全放棄我的懷疑和判斷，以一種盲目、迷信，甚至信仰去讀它們?！保ā段业摹皶S”生活》）我對古典文學的興趣由來已久，中學時的愛好主要是小說，尤愛《紅樓夢》。但在王安憶老師的課堂上，我意外聽到一位當代作家提起形形色色不那么“大眾”的古典作品，《東京夢華錄》便是其中之一。我讀本科時粗粗翻過，只覺拉拉雜雜，興味索然。但奇妙的化學反應總是發(fā)生在意想不到的時刻。某個午后的復旦大學中文系資料室里，我重新捧起鄧之誠先生校注的《東京夢華錄注》，不知不覺便“穿越”到了華夏文化造極的時代。

《東京夢華錄》十卷，是北宋遺民“幽蘭居士孟元老”在南渡后寫下的汴京回憶錄。一般認為書名原為“夢華錄”，可能是南宋滅亡后才被冠以“東京”二字?！皦羧A”即該書自序中所說“夢游華胥之國”?！叭A胥”是傳說中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仙國，按照《列子》的記載，黃帝曾在夢中去過。后世就用“夢華”表示追思往事恍如夢境。作者孟元老的生平幾乎沒什么材料，仿佛也是個如夢似幻的假名。只知道他跟隨父親宦游四方，崇寧二年（1103年）來到汴京，在京城居住二十多年。靖康之變后，他隨流民南遷，在江南煙雨中回憶京都的繁盛情景，著成《夢華錄》。全書不到三萬字，卻幾乎涵蓋了北宋末年東京汴梁的方方面面：城市建筑布局、官署衙門分布、朝廷禮儀慶典、民風習俗、時令節(jié)日、飲食起居、歌舞百戲……生動再現(xiàn)了12世紀上半葉開封城中王公貴族與庶民百姓的生活情景。

北宋不夜城

始于宣德門的御街“一直南去，二百余步”；以自釀“仙醪”聞名的大酒樓“任店”（欣樂樓），“入其門，一直主廊約百余步”；坊巷間“三百步許，有軍巡鋪屋一所，鋪兵五人”……“步”是古代常見的長度單位，歷代不一。這些被現(xiàn)代學者反復考證的數(shù)據(jù)，在12世紀的文本中尤為珍貴。但每次讀到這些句子，我都仿佛看見一個固執(zhí)刻板的男人，穿過京城最寬闊的主干道，走進馬行街最大的酒樓，撞上夜幕下軍卒投來的警覺目光，他會下意識地開始記步，一點一點用自己的腳步丈量完整個城市，繪成一幅1∶1的實景地圖。

于是，每當翻開《東京夢華錄》時，迎面走來的孟元老就像一位耐心的導游，帶我穿行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如數(shù)家珍：“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熝肉、干脯；玉樓前獾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保ň矶爸輼蛞故小保┛此片嵥榈挠涗洠礈惓鰱|京城驚人的商業(yè)圖景：潘樓街、界身巷的奢侈品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州橋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同樣是酒樓，七十二家“正店”擁有釀酒權(quán)，其余“腳店”只能分銷；馬行街一帶的醫(yī)館藥鋪24小時營業(yè)，還有專門的兒科和產(chǎn)科；相國寺成了“萬姓交易”的大型商貿(mào)娛樂中心，“珍禽奇獸，無所不有”。城市功能的專業(yè)化分區(qū)，構(gòu)成北宋版的“產(chǎn)業(yè)集群”。官府對商業(yè)時間的寬松管理，讓汴京成為真正的不夜城。

汴京的呼吸與心跳

《東京夢華錄》每每被稱作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圖》。書中記載的“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等字號，恰與張擇端畫卷中的酒旗招牌互為印證；當我們讀到“凡飲食時新花果、魚蝦鱉蟹、鶉兔脯臘，金玉珍玩衣著，無非天下之奇”時，眼前自會浮現(xiàn)《清明上河圖》中熙熙攘攘的虹橋勝景。羊白腸、腌糟肉、凍魚頭、水木瓜、荔枝膏……這些被文字凝固的聲波，一一顯影：虹橋邊歇腳店的“十千”燈籠（“新酒”廣告），藥鋪前“趙太丞家”招牌下的搗藥童子，“正店”二樓隱約可見唱曲助興的歌伎……

不過，在孟元老筆下，汴京的繁華是更加多維的。如果說《清明上河圖》定格了這座城市的某個春日（一說秋日），《東京夢華錄》則更像一部紀錄片，給人帶來活色生香的沉浸式體驗。卷三“天曉諸人入市”一條，僅220余字，卻像長鏡頭一樣記錄下1000年前汴京城的破曉時分：清晨5點，寺院雜役敲擊鐵牌或木魚的聲音率先劃破寂靜，他們在各自的街區(qū)“循門報曉”，便是喚醒市井的晨鐘；官員與商人最先起身，預備上朝或開市；隨后，城門和橋梁等交通要道旁的店鋪次第點燈營業(yè)，除了各色粥飯點心，甚至供應洗漱熱水；數(shù)以百計的屠戶，或挑擔或推車，浩浩蕩蕩將牲口載往市集；還有水果、面粉、藥品、飲食等各種買賣，吆喝聲此起彼伏。這些形形色色的叫賣聲，甚至成為當時說唱藝術(shù)的重要題材。宋人高承《事物紀原》載：“京師凡賣一物，必有聲韻，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聲調(diào)，間以詞章，以為戲樂也。今盛行于世，又謂之‘吟叫’也?！眱叭槐彼伟娴摹秷蟛嗣?。書中提到的小吃名目據(jù)說有一百多種，這不僅是飲食清單，更是市井欲望的具象，是這座城的呼吸與心跳。

孟元老記錄的又不僅是聲音，更是聲音背后的生存智慧。從州橋往南，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是東京城最著名的“美食街”。盛夏的冷飲鋪供應“砂糖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到了冬月，便改賣現(xiàn)烤“豬皮肉”“野鴨肉”。這些聲調(diào)起伏中，藏著普通人對生活的精打細算。作者本人同樣表現(xiàn)出了對物價的高度敏感：小酒樓的下酒菜、夜市的路邊小食，每份“不過十五文”；早市的酒水似乎也更便宜，“不過二十文”；到街市辦事，如果不想走路，租一匹馬也“不過百錢”。我們讀到的不僅是北宋的經(jīng)濟活力，更是普通人對生活的悉心安頓。

對遺忘的抗爭

靖康之變后，州橋?qū)m闕化作焦土，與孟元老筆下“節(jié)物風流，人情和美”的汴京形成刺眼的對照——記憶里精心保存的盛世圖景，恰恰反襯出現(xiàn)實的支離破碎。他在自序中說：“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悵然?！?strong>這種悵然，不是簡單的懷舊，而是對文明驟然崩塌的驚惶與不甘。這讓我想起在西湖香市重溫舊夢的張岱，兩位隔世文人都把破敗的日?？棾衫K結(jié)，一頭系著故土，一頭牽著余生。但孟元老的選擇并非沉溺于傷痛。《東京夢華錄》正文于兵戈戰(zhàn)亂不著一字，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作者如同修復碎瓷的匠人，只揀選釉色完整的殘片拼接——不是遺忘傷痛，而是要在文明的尸骸上重建精神原鄉(xiāng)。正如陳寅恪所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而“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這種文化巔峰的驟然崩塌，迫使南渡文人將記憶書寫升華為文明存續(xù)的使命。

于是，孟元老以近乎偏執(zhí)的精確性復現(xiàn)汴京——大到朝廷郊祭的儀仗，小到瓦舍伎藝的百戲。這種記錄本身就是對遺忘的抗爭?！捌涂纸?，論其風俗者失于事實，誠為可惜！”亂世中，記憶隨時可能隨著個體的湮滅而消逝，文字成了最堅固的城池。宮城的飛檐翹角、街巷的煙火氣息、節(jié)令的喧鬧聲……這座曾經(jīng)容納百萬人口的都城，在孟元老筆下復活了。

永不消逝的文明

今天的開封城，游客手持《東京夢華錄》穿行于復建的汴河街市，尋找酒樓“舊址”；博物館的研究員對照書中記載，嘗試還原宋代茶器的形制；甚至有日本學者入矢義高、梅原郁的譯注本，讓汴京的喧嘩漂洋過海。這些跨時空的對話，印證了孟元老最初的期許：“庶幾開卷得睹當時之盛?！泵显系奈淖衷缫焉鼈儾辉偈羌埳系耐旄瑁闪诉B接古今的橋。文明的韌性或許正在于此：當戰(zhàn)火摧毀宮墻、時間模糊面容時，總有人以文字為磚石，在廢墟上重建記憶的城邦?！稏|京夢華錄》留給我們的，不僅是北宋的剪影，更是一種啟示：真正的繁華，不在于朱樓廣廈，而在于普通人對生活的鄭重其事。那些被記錄的街市、宴飲、節(jié)慶，如同長明的燈燭，照亮了文明傳承的幽徑。

去年我和學生去中華藝術(shù)宮看動態(tài)版《清明上河圖》，數(shù)字技術(shù)讓汴河水流淌過整個展廳。有學生問我：“如果孟元老‘穿越’到今天，會用什么來記錄上海？”我想起陸灝先生編的上海手札，想起王安憶寫弄堂的《長恨歌》，突然笑答：“大概會是手機備忘錄里的便簽，配著九宮格照片發(fā)朋友圈吧！”學生們哄笑。但我知道這不是玩笑——當年勾欄瓦舍里的說書人，不正是北宋的“自媒體”？

每次下課后經(jīng)過大學路時，咖啡店的玻璃窗映出白領(lǐng)們敲擊鍵盤的側(cè)影。那些閃動的光標里，有虹口糕團店的蒸汽，有武康路懸鈴木的落葉，也有陸家嘴永不落幕的燈火。就像汴京的繁華散入《東京夢華錄》的字里行間，今天的光影正在轉(zhuǎn)化為新的記憶基因。1000年前那個在異鄉(xiāng)追憶故都的文人不會知道，他隨手記下的炊餅價格，會讓后人觸摸到文明的溫度。

原來記憶從不曾真正消失，它只是換了個形式生長。

《東京夢華錄注》

[宋]孟元老 撰

鄧之誠 注

中華書局

原標題：《紙上汴梁永不謝幕：煙火舊憶，今又新生》

欄目主編：王一 文字編輯：王一

來源：作者：陶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