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明清之際,涌現出一系列以家族英雄傳奇故事為代表的家將小說。家將小說故事情節紛繁復雜、頭緒眾多,但仍是一種模式化、公式化的類型小說,其主要情節可以概括為三大模式:“忠奸斗爭”、“神魔斗法”和“馬背奇緣”。三大模式具有豐富的具體內容和深厚的文化蘊涵,其產生的主要原因是讀者“世俗好怪喜新”的心理需求和書坊主“徒為射利計”的商業目的。
關鍵詞:明清/家將小說/情節模式
作者簡介:黃宇新,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哈爾濱 150080 黃宇新(1977-),男,吉林長春人,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古代小說研究。
原發信息:《學術交流》(哈爾濱)2011年第3期 第180-182頁
明代嘉靖、萬歷年間及明末清初,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和《水滸傳》的交互影響下,產生了不少描寫家將英雄及其后代的小說,清人俞樾曾評:“衍義家所稱名將,在唐曰薛家,皆薛仁貴子孫也;在宋曰楊家,皆楊業子孫也?!盵1]可見,此類小說大體可分為兩大系列:說唐系列,以薛家將、羅家將為代表,包括敷演薛家將的《說唐后傳》、《說唐薛家府傳》再到《說唐三傳》、《反唐演義傳》,敷演羅家將的《說唐小英雄傳》、《粉妝樓》;說宋系列,敷演楊家將的《北宋志傳》和《楊家府演義》,敷演呼家將的《說呼全傳》,敷演岳家將的從《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到《大宋中興岳王傳》、《武穆精忠傳》再到《說岳全傳》,敷演狄家將的《五虎平西前傳》、《五虎平南后傳》、《萬花樓楊包狄演義》,我們不妨稱之為“家將小說”[2]。魯迅曾言簡意賅的評價家將小說“文意并拙,然盛行于里巷”,后世學者也大多持此意見。雖如此,但家將小說卻在小說史上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系列,名噪一時,不容忽視。但回歸小說本身,我們不得不承認,雖然家將小說故事情節紛繁復雜、頭緒眾多,但仍是一種模式化、公式化的類型小說,其主要情節往往離不開三大模式:“忠奸斗爭”、“神魔斗法”和“馬背奇緣”。
一、家將小說情節模式的具體內容
(一)忠奸斗爭
古人常謂“自古權奸害忠良,不容忠義立家邦”?!爸壹槎窢帯笔秦灤┤魏我徊考覍⑿≌f的情節模式,也是家將小說永恒的主題,一方面這是作者在有意地加強教化意味,另一方面作者創作水平并非很高,思維單一。因而形成千篇一律的情節模式:
1.奸臣當道:《五虎征西前傳》第九十八回,包龍圖勘斷群奸,斥責奸黨:“欺君誤國,屢次陷害功臣,貪贓賣國,深負君恩,不顧朝廷,希圖私己”,真可謂一語中的。
2.忠臣抗奸:如楊家將、呼家將、羅家將中都有忠臣后代伸張正義、除暴安良,打死欺男霸女、恃強凌弱的奸臣后代。
3.奸臣害忠:奸臣或冒功,或誣告,或見死不救,甚至在《北宋志傳》、《反唐演義傳》、《說呼全傳》、《粉妝樓》等小說中,忠臣家族遭遇“抄家滅門”,只有忠臣的少數后代僥幸逃脫,得以保全血脈。
4.忠臣負冤:或含冤而死,或貶官流放,或暫入天牢,或隱名詐死,或“莫須有”被殺。
5.忠臣洗冤:敵寇入侵,無人御敵,忠臣得到恩赦,詐死的英雄“復活”,率兵迎敵,大獲全勝而歸,平反昭雪,或死后追譽,或其后代由皇帝親賜表彰,封官晉爵。
6.奸臣失?。盒≌f大多通過清官斷案使真相大白,奸臣獲罪,如《楊家府演義》寇準勘問潘仁美,《萬花樓》包拯審郭槐,《五虎征西前傳》包公勘斷龐洪、龐貴妃,《說呼全傳》包公攜手八王力除龐集。
家將小說忠奸結仇的原因不盡相同。前期家將小說大多是在邊境戰爭的背景之下,因為戰功引發的奪帥、嫉妒、冒功等沖突而結仇,楊、岳、薛家將皆是如此?!侗彼沃緜鳌放巳拭兰刀蕳顦I,逼楊業出戰,又不發救兵,導致楊業撞死李陵碑;《楊家府演義》中張茂因奪帥之仇嫉妒楊家,處處與楊家作對;《說岳全傳》發生在宋金戰爭的背景下,先是岳飛因奪武狀元槍挑小梁王,得罪奸相張邦昌,后被通敵賣國的秦檜夫婦陷害;《說唐后傳》薛仁貴投軍,張士貴知其為應夢賢臣,因嫉妒再三斥逐,后又屢次陷害薛仁貴,并冒其功。后期忠奸斗爭的舞臺則由“邊境”轉移到了“廟堂”或“江湖”之上,結仇原因也轉變為忠臣后代打抱不平,引發與奸臣后代的沖突。以敷衍狄家將為主的《萬花樓》為例,狄青眾人強入萬花樓飲酒,打死強占此樓、為非作歹的奸黨胡制臺之子胡倫;羅家將代表作《粉妝樓》中,奸臣沈謙之子沈廷芳在滿春園強搶民女,羅成子孫粉金剛羅燦不慎將其打死,羅沈兩家結下血親大仇,羅家被抄家滅門,羅燦、羅琨兩兄弟被迫亡命天涯。
奸臣固然是陷害忠臣最直接的罪魁禍首,但真正的悲劇根源仍在于皇權專制制度?!霸趦纱箨嚑I之上,還有一個居高臨下的皇帝,他的存在、聰愚和偏向制約著兩大陣營的勝敗消長。此外,人民大眾是忠臣義士的同盟,內叛外寇則是權奸邪佞的輔翼?!盵3]如《五虎征西前傳》一書中,飛龍公主要殺狄青,反為狄青所殺,包公審明真情,龐洪和龐貴妃犯下欺君大罪,但卻被仁宗用一句“這一件事情認不得真”,“君臣之罪一概開消了罷”敷衍過去。后文包公審明龐洪貪贓賣國,屢害功臣,父女同欺圣上之罪鐵證如山,然宋仁宗卻不準奏本。最后在狄太后、李太后的支持下,才得以鏟除奸臣,伸張正義??梢?,“忠臣家族”之所以失敗,常因為“奸臣家族”與“君王家族”聯姻,形成“昏君奸臣大家族”?!?/p>
同時,“忠奸斗爭”模式也蘊含著深厚的家族文化特征?!爸壹槎窢帯睂崉t是兩個家族之間的恩怨爭斗,《反唐演義傳》中的張家和薛家,《楊家府演義》中的楊家和潘家,《說岳全傳》中的岳家和秦家,《粉妝樓全傳》中的沈家和羅家,《說呼全傳》中的龐家和呼家,《五虎平西前傳》中的龐家和狄家等等。奸臣或后妃常常為家族一己私利,不惜弄亂朝綱,陷害忠良,甚至叛國通敵。當忠臣家族被奸臣陷害,遭受到滅頂之災時,家將英雄后代為了延續家族血脈,或逃亡,或占山為王,甚至借調番兵,圍城兵諫,大都改用激烈的方式來洗雪家族的冤屈。如《楊家府演義》中的楊懷玉,《說岳全傳》中的岳雷兄弟,《反唐演義》中的薛剛兄弟等。可見,在家將后代心目中,保證家族延續,維護家族的生存和榮譽超過“盲目忠君”。小說作者設計的斗爭結果,也多是昏君會在最后關頭“發現”奸臣之惡,進而斬殺奸臣,加封功勛子弟,恢復英雄家族的榮譽?! ?/p>
(二)神魔斗法
家將小說中大都有“神魔斗法”的情節,這已經超出了家將小說作為歷史小說的范疇,但它的出現絕非偶然,這與讀者對神魔小說的喜愛密切關聯,同時,“神魔斗法”也體現了創作者和接受者在宗教觀念的接受、融合和沖突,實際上是人間社會被放大了的投影。家將小說在保留了疆場殺伐、英雄壯舉、忠奸斗爭等模式化固定化的情節之外,兼容雜糅了神魔小說中天命因果、百靈相助、神魔斗法的情節因子。正如徐朔方先生所說:“它遠離史實,帶有《封神演義》那樣布陣斗法的神魔故事情節?!盵4]
其一,前生今世,因果輪回。由于家將英雄們已被尊為民族力量、民族氣節的象征,成為一種偶像崇拜,所以他們大多是天神下降、星宿投胎,并且被賦予了超凡的能力。如此既可使英雄具有不平凡的出身來歷,也可為天命因果建構出合理的依據。如楊六郎是“白虎”降生,薛仁貴也是“白虎”下凡,岳飛是被貶謫的“大鵬金翅鳥”,狄青則是“武曲星”降生。此外,眾多奸臣也遭到了因果報應?!墩f岳全傳》中的張邦昌、王鐸的讖語應驗,被金兀術當豬羊宰了祭帥旗。作者還借胡秀才醉后游地獄,看到秦檜及歷代奸臣都在地獄受酷刑,來世還要變牛羊豬犬,才知天地無私,鬼神明察,奸臣自有惡報。這種寫法,作品往往還給故事安裝一個因果輪回報應的解釋性外殼,使作品帶上了宗教色彩,這雖把忠奸斗爭投入了因果報應的俗套,但卻表達了普通百姓對奸臣賣國的普遍仇恨?!?/p>
其二,百靈相助,建功立業。如呼延贊母子逢義盜收養,年長后夢入仙境,因緣際會獲得尉遲恭親授武藝;岳飛母子在“陳摶老祖”的指點下避禍水缸,漂流時還有“許多鷹鳥搭著翎翅,好像涼棚一般的蓋在半空”;狄青則在水難中為“王禪老祖”所救,并傳授兵法武藝;薛仁貴探地穴,誤入仙境,服了仙食,脫胎換骨,并得到九天玄女親贈白虎鞭和無字天書,助其征遼。甚至在《說唐三傳》、《反唐演義》中女媧娘娘、太白金星、王敖老祖、李靖、孫臏、唐僧師徒、紅孩兒、狐仙、蛇精、龜仙等等,都粉墨登場、各助一方?!?/p>
其三,神魔斗法,人間投影?!稐罴腋萘x》則在“蕭后張榜募賢”和“真宗派兵征遼”兩個情節單元之間有意插入“鐘呂二仙弈棋斗氣”一節,將宋遼之戰詮釋為“二仙爭斗”,偌大的天門陣戰場也由兩軍對壘的陣地轉變為二仙較量法術,發泄個人怨氣,解決私人恩怨的場所?!墩f岳全傳》后半敘小英雄事跡,則有與神魔小說混類的傾向。
可見,家將小說愈發乖離史實,繁亂駁雜、不倫不類,充滿玄誕的虛構與離奇的幻想,像《說唐三傳》,事實上已由英雄傳奇小說蛻變為神魔小說?! ?/p>
(三)馬背奇緣
家將小說成功吸收了世情小說中才子佳人小說敘事體裁的特點,攙入了世情小說敘事因子,讓少年英雄在鐵馬金戈的戰場上與巾幗英雄比武而成“歡喜冤家”,從而超越了傳統歷史小說或英雄傳奇對兒女私情的限制,營造出一個家國興衰、英雄命運和馬背情緣交織一起的小說境界,創建了一種“朝廷武將+巾幗英雄”完美結合的“馬背奇緣”模式,但因才力所限,形式、敘述過于雷同。明萬歷年間,楊家將小說的代表作《楊家府演義》已經大量加入“馬背奇緣”的情節模式,例如:楊宗保與穆桂英以及楊文廣先后與杜月英、竇錦姑、鮑飛云的婚配都屬于這種模式。狄家將小說《五虎征西前傳》狄青和單單國八寶公主的愛情故事,《五虎平南后傳》狄青的兩個孿生子狄龍、狄虎在出征中與敵方女將段紅玉、王蘭英之間的愛情糾葛。清代薛家將小說也不乏這一模式,例如薛丁山與樊梨花,薛云與飛鏡公主等。女將一般來自番邦陣營,與小將展開一場決定性的戰斗,勝負決定戰爭的成敗。此外,《說唐三傳》為了迎合讀者的尚奇獵趣審美心理,一反英雄合配佳人的套路,塑造了俊男配丑女和丑男配美女。俊男丑女型有薛丁山與一“面如黑漆,丑陋不堪”的陳金定的搭配,丑男美女型有“身長三尺”的秦漢、竇一虎與“天姿國色”的刁月娥、薛金蓮的搭配。但無論如何,“馬背奇緣”都有一個共同的情節模式,即陣前迎敵——女將招親(提親、逼婚)——小將應允(抗拒、屈從)——成親破關?!?/p>
雖然“馬背奇緣”是模式化的情節,但卻具有深厚的文化蘊涵:首先,“英雄氣”加“兒女情”更貼近世俗生活,頗具人情味,大團圓的婚配符合傳統文化心理。其次,陣前和親,化干戈為玉帛,反映民眾反對征戰廝殺,追求和平的愿望。最后,小說反映了明清時期比較進步的婦女觀。“家將小說中這些女英雄沖破封建禮教,走出閨房,橫槍立馬,與男兒們共同保家衛國,對傳統性別文化也是一種反叛?!盵5]
二、家將小說情節模式的成因
模式化的情節,不免讓人感到乏味,而“神魔斗法”、侈談神怪更成為一些學者否定其文學價值的主要原因,如趙景深先生斥之“滿紙妖言,不知所云”[6],余嘉錫先生也認為《楊家府演義》“自大破天門陣以下,牛鬼蛇神,無理取鬧,閱之令人作三日嘔”[7]。盡管如此,家將小說卻繁夥日盛,主要原因有以下兩點:
首先,模式化情節滿足了“世俗好怪喜新”[8]的心理特質。明代中葉以后,通俗小說呈現多重主題合流的態勢,其中神魔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對家將小說影響深遠,而形成這一趨勢的主要原因在于讀者尚奇獵趣、好怪喜新的心理需求。例如,“馬背奇緣”情節模式的運用便契合了讀者這一心理。明代歷史小說或英雄傳奇文本中從不缺少疆場殺伐、英雄壯舉等情節,是典型的“男人書”,即使提到女性,也帶有明顯的男權視角,例如《水滸傳》對“英雄氣”的極力渲染與對“兒女情”的徹底排斥形成強烈反差,標榜的英雄好漢的標準之一即為“英雄本色,不近女色”,女性在這里也成為英雄豪杰事業上的羈絆,甚至“禍水”。這種陽氣太重、單一乏味的男權化視角已經成為一種缺陷,而“朝廷武將+巾幗英雄”完美結合的“馬背奇緣”模式,則通過大團圓婚配和進步婦女觀等文化蘊涵,照顧了市井讀者的多樣化口味,滿足了“愚夫愚婦”尋求新奇刺激的世俗化心理需求。當“馬背奇緣”成為作品的必要情節、固定模式,并且受到普遍接受和運用時,那么他就不僅是一種單純的情節,還是一種社會文化和心理需求的反映?!?/p>
其次,模式化情節有利于迅速成書和牟利。有清一代,承襲明末余風,市井百姓也是人人皆嗜小說,甚至在嚴厲的禁毀政策下,也一度達到了市井識字之徒人手一冊的程度,嗜讀通俗小說成為當時社會成員一種共同的審美愛好。在豐厚利潤的驅使下,很多書坊主急于刊刻新書,甚至“越俎代庖”親自編寫,福建建陽書坊主熊大木就編寫了《南北宋志傳》、《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引領了一時的創作潮流,形成了所謂的“熊大木現象”[9]。家將小說刊刻延綿不絕,官刻、私刻、書坊都參與到其中,正所謂“徒為射利計”[10]。結合當時的閱讀需求和商業運作,我們可知模式化情節的妙處:首先,符合讀者對故事發展的預期心理,滿足其“多口味”閱讀需求,符合市井階層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其次,模式化情節可以直接“舶來”和化用,有利于節約稿酬支出,縮短創作和出版周期,達到“速成”的商業目的。深諳此道的書坊主和編撰小說的下層文人只要掌握好基本的情節模式,就可以把既有的、流行的、相關的情節模式“各就各位”,于是整部小說很快就“新鮮出爐”了。
總之,無論是其三大模式化的情節,還是好怪喜新的世俗心理,商業化的運作,都滿足了讀者的審美期待和閱讀興趣,贏得了讀者的廣泛關注。封建統治者遭到了雙重失敗,他們既無法消滅廣大群眾喜愛的文學樣式,也無法消滅能給書坊主帶來豐厚利潤的特殊商品,家將小說在明末清初迅速傳播,雖屢遭禁毀卻“盛行于里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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