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部隊團長轉(zhuǎn)業(yè)后,被安排到了縣公安局工作。前年十月份,我從局長的位置上退休了,現(xiàn)在每個月能領一萬二千塊的退休金。本來想著,退休了就能過上清閑安靜的日子,結(jié)果和很多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前面幾十年睡不夠,后面幾十年睡不著。這治不好的失眠成了大問題。說實話,到了這個歲數(shù),剩下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也就是吃好點、喝好點、玩好點,生活里盡量少些煩心事,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就行了。可我偏偏放不下以前的事,總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每天晚上躺下,那些過去的事就在腦子里過一遍。
其實我這輩子也沒什么特別值得回味的,就是個普通人,沒干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好在父母給了一個還算不笨的腦袋。八十年代初,我高中畢業(yè)選擇了去當兵。在部隊里考上了軍校,然后一步步踏踏實實干,最后當上了團長。2001年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后,我也沒迷失自己,做事對得起良心,不敢碰不該碰的線,小心地躲開了不少陷阱,最后順順當當?shù)貜能姽僮兂傻胤焦伲俚浆F(xiàn)在的普通退休老頭。
回頭看看這些年,唯一讓我覺得遺憾、心里不痛快的是去年為村里做的一件公益事。我費了老大力氣,結(jié)果卻是花錢出力還不落好,得罪了村干部,還被村里人罵,這算是我人生里最大的敗筆了。
去年八月二十九號,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原副縣長,也是我們村同族的肖本義大哥打來的。他說有事商量,讓我去他家一趟。一進門,看到我們村的支書(他是肖本義的五服族侄)也在。我跟他握了手,問了問前幾天那場大暴雨,村里受災情況怎么樣。沒等支書回答,本義大哥就一臉愁容地插話說:“本良啊,這場大雨可把老家的人害苦了。村北的丹河橋給沖垮了,現(xiàn)在村民要去河北面的大棚種菜,得繞十幾里地找別的橋過河。”我聽了心里也是一緊。我知道那座橋?qū)Υ謇锒嘀匾瑳]了它,村民的生產(chǎn)生活都麻煩大了。
我們村有近千口人,村北的小丹河把村里的地分成了兩半。河北面的地又平又肥,澆水也方便,全是種值錢蔬菜的大棚。河南面呢,是些貧瘠的山坡薄地,只能種點糧食。現(xiàn)在橋沒了,村民不但沒法過去干活,地里的菜恐怕也要爛掉賣不出去了。想到這兒,我趕緊說:“村里得趕緊修橋啊,這是最要緊的事。”本義大哥指了指村支書說:“是啊,他就是為這事來的。修橋村里沒錢,想找在縣城工作的村里人湊點。”他又轉(zhuǎn)頭對支書說:“你快跟你本良叔說說村里的打算。”支書就把計劃全說了:村里打算花幾十萬修個簡單的滾水橋,錢由村民湊一點,在外頭工作有點能力的人捐一點。我對支書說:“咱村在外頭有本事的人不少,這事應該能行。”本義大哥聽了沒表態(tài),像是在想什么,然后對支書說:“今年遭了災,村民日子肯定不好過。你回去先別急著讓村民湊錢,等我倆分頭找城里這些人談談,看看能籌到多少再說。”
支書走后,本義大哥很認真地對我說了一段話:“本良啊,出來這么多年,沒給老家干點像樣的事,我心里有愧啊。到了這把年紀,我想給老家的人留點念想,也算沒白活一場。”他接著說:“老家的這座橋,從我記事起,沖垮了不下四五次。我想這次咱們在外頭的人努努力,給家鄉(xiāng)建一座能抗百年一遇大水的鋼梁大橋,你看行不行?建這樣的橋,少說也得幾百萬哪。最好別讓村民湊錢了,這里頭的彎彎繞繞你懂的。”說完,本義大哥嘆了口氣又說:“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心涼了,還愿不愿意再出這份力。”他最后這話,我心里明白。2016年搞村村通工程,前任村支書也來縣城籌過錢,大家都很積極捐了款。結(jié)果呢,工程賬目亂糟糟,才修了兩三年的路就坑坑洼洼不成樣子。大家當然知道錢進了誰的腰包。
本義大哥是個清正廉潔的好官,要不是身體不好,他官還能當更大。他在位子上的時候,在不違反規(guī)定的前提下,幫過很多人。我們村早年有個小包工頭,老婆得了胃癌做手術(shù),欠了太多醫(yī)藥費,醫(yī)院不給治了。這人哭著找到本義大哥,他立刻趕到醫(yī)院,擔保先治病后付錢。現(xiàn)在這人已經(jīng)是縣城最大建筑公司的老板了。還有個開化工廠的,因為和環(huán)保局關(guān)系搞僵了,被強制停產(chǎn)三個月,損失很大,也是本義大哥出面協(xié)調(diào),后來廠子環(huán)保達標很快就復工了。還有一個村里殘疾的孤兒,被他弄到縣城學廚師,現(xiàn)在開了三家大飯店。這些人現(xiàn)在都身家過億了,對本義大哥都特別感激。包括我自己,轉(zhuǎn)業(yè)后也是本義大哥教我怎么做人做事當官,怎么處理關(guān)系,怎么避開那些貪腐的坑,一路指點才有了今天。
有多年領導經(jīng)驗的本義大哥,對這次給家鄉(xiāng)修橋的事特別上心。他讓我開車帶著他,拖著一條病腿(他還有老慢支,走幾步就喘),跑遍了主管部門、橋梁設計勘察單位、造價評估機構(gòu),最后定下來建一座造價三百萬的永久性鋼梁大橋。然后就是最關(guān)鍵的籌錢。本來我倆都覺得弄這么一大筆錢會很困難,沒想到本義大哥一出面,出奇地順利。他先拿出了自己全部的五十萬存款。我說讓他留點錢應急,他擺擺手說:“留它干啥?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每個月有工資,看病免費,孩子都能養(yǎng)活自己,這錢用在這兒最合適。”我被他感動了,也盡力捐了二十萬。有三個老板很大方,每人捐了三十萬,捐十萬的也有好幾位,五萬、兩萬、一萬、五千的也有不少。五六天之內(nèi),三百萬的建橋款就湊齊了。我想,這不能不說是本義大哥人好,他帶頭起了大作用。
想得很細的本義大哥,不光挑了一家最好的路橋公司,還選了一家可靠的監(jiān)理公司全程盯著工程。他又從捐款人里選了一個搞過工程的,一個懂財務的,還聘請了鎮(zhèn)政府的一個工作人員,加上我們村的支書(被拒絕了)和我,組成五個人負責監(jiān)督工程質(zhì)量和管錢,讓我當組長協(xié)調(diào)所有事。在這期間,村支書還給本義大哥打過電話,說他正準備發(fā)動群眾湊錢,讓我們把籌到的錢轉(zhuǎn)到他賬上。我和本義大哥互相看了一眼,笑了笑,沒理他。
等我們一切都準備好要開工了,把情況通知村支書。他不但很生氣地拒絕加入監(jiān)督小組,還莫名其妙地把電話掛了。這里頭的門道,我和本義大哥在體制內(nèi)這么多年,心里都清楚。修橋開工后,麻煩事就沒斷過。先是大型工程設備開進村時,刮倒了幾棵村里的綠化樹。村文書跳出來攔住車要錢,每棵樹要賠一萬塊。我們好說歹說都沒用,最后只好報警處理。工程需要一塊空地搭工棚、放設備、存水泥鋼筋石料,本來用的是河邊一塊荒沙灘。可村支書的堂兄硬說那是他承包的地,死活不讓放東西。那會兒打村支書電話打不通,人也找不到,我只好去找了鎮(zhèn)上的書記才解決。原來這堂兄是村里的建筑頭,他本來想著村里湊錢修橋,能把工程包給他,他也能撈點好處。現(xiàn)在看到這結(jié)果,他就懷恨在心,故意搗亂。還有村里一些六七十歲的老人,專門跑來偷水泥鋼筋這些修橋的材料。有人想報警,被我攔住了。我實在不愿意看到本村的老頭老太太被警察帶走的樣子。更憋屈的是,后來還聽到村里有人說,我們這幫當官的,是錢貪得太多花不完怕遭報應,才來做善事的。這些村里人的難聽話和干的事,我一直沒敢告訴已經(jīng)病倒住院的本義大哥,怕他生氣加重病情。
我心里特別難受,責問自己: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難看,自找沒趣嗎?費心費力又花錢,結(jié)果落這么個下場,實在讓我接受不了。當了這么多年干部,也沒受過這種窩囊氣,想想真是心寒。
好在熬過了一段挺難的日子,橋總算是高質(zhì)量地修起來了。早就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的我,連鎮(zhèn)上搞的通車儀式都沒參加,直接回了縣城的家,睡了一天一夜才緩過勁來。去醫(yī)院看本義大哥,他的肺氣腫老毛病好得差不多了。我實在忍不住,就把發(fā)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他。其實大哥可能早就知道了,他笑著對我說:“這些事咱們事先就該想到的。我知道你一個在官場干了這么多年的大局長,能挺過來。”我又忍不住嘮叨,說我們哥倆都這么大年紀了,這到底圖個啥?本義大哥說:“啥也不圖,就圖最后給家鄉(xiāng)做件實實在在的事,做點好事就想著要回報,那是投機取巧,那是圖名聲。我們圖的就是以后回家或者路過,能看到村里的老老少少,順順當當?shù)刈咴谖覀兣ㄆ饋淼倪@座橋上去地里干活,去趕集,這就夠了。”“兄弟啊,像我們倆這個歲數(shù)的人,拿著這么高的退休金,看病啥的都報銷,再看看跟我們同齡的農(nóng)民,一個月就一百多塊的養(yǎng)老錢,還得在地里辛苦刨食。我們就不難理解他們對咱們這些當過官的,有點怨言了。”聽完大哥這番話,我心里才覺得順暢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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