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9日那天上午,我正坐在自家院子的老榆樹下乘涼,墻外忽然傳來周叔的聲音:"云廷,云廷在家不?"
周叔跟我爸是小學(xué)同學(xué),兩人關(guān)系一直不賴。
我趕緊趿拉著布鞋去開門:"周叔,啥事啊?"
周叔抹了把臉上的汗道:"我家玉米還差兩畝沒收完,你能不能過去幫忙搭把手。"
我扭頭看了眼正在補漁網(wǎng)的爹,他頭也不抬:"去吧,周叔家沒壯勞力,幫襯著點。"
我應(yīng)了聲,拎起草帽就往外走。
周叔家跟我家隔著一片玉米地,路上熱浪滾滾,知了叫得人心煩。
"小媛在家不?"我隨口問道。
周叔嘆了口氣:"在呢,這丫頭非要去河邊洗衣服,我說這大上午的......"
我心頭一跳。
周小媛比我小兩歲,那會兒剛念完初三,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姑娘。
89年寒假回來,我遠遠看見她在井臺打水,兩根烏黑的大辮子在棉襖后頭晃啊晃的,晃得我好幾宿沒睡好覺。
周叔家的玉米地在村東頭,我到的時候,周嬸正往背簍里丟她摘下的玉米,后背濕了一大片。
小媛果然不在,估計還在河邊。
"云廷來了?"周嬸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喝口水再干,井臺上有晾好的綠豆湯。"
我咕咚咕咚灌了兩碗,隨后背起一個背簍就下了地。
太陽曬得玉米葉噼啪作響,汗水流進眼睛里,辣得生疼。但想到待會兒可能遇見小媛,手里的掰玉米的動作就更快了。
約莫干了兩個時辰,周叔說歇會兒。我借口去河邊洗臉,一溜煙往河灘跑。
我們村的河叫柳葉河,河面不寬,水清得能看見底下的鵝卵石。
遠遠就看見個穿藍褂子的身影蹲在河邊石板上,兩根辮子垂在胸前,正使勁揉搓一件衣裳。
我故意踩響岸邊的樹枝。
"誰?"小媛猛地回頭,見是我,臉蛋騰地紅了,"云廷哥......你咋來了?"
我蹲在下游掬水洗臉:"幫你們家掰玉米,熱死個人。"
冰涼河水撲在臉上,舒服得我直嘆氣。
小媛絞干手里的床單,水珠在她指尖閃著光:"聽說你考上省城的大學(xué)了?"
"不去了。"我甩甩手上的水,"爹腰不好,妹妹還小,家里缺勞力。"
小媛的眉頭皺起來:"多可惜啊,你學(xué)習(xí)那么好......"
我岔開話題:"這大熱天的,你洗這么多被單干啥?"
"我娘說趁著日頭好......"她話沒說完,突然指著河里,"呀!好大的鯉魚!"
我順著她手指看去,果然有尾金紅色的大魚在淺水處游動。
90年代初那會兒,我們村的河還沒被上游化工廠污染,魚多得伸手就能抓著。
"等著,我給你逮上來!"我蹬掉布鞋就下了河。
小媛在岸上急得直跺腳:"你小心啊!這處水深!"
我貓著腰慢慢靠近,那魚機靈得很,尾巴一甩就往深水區(qū)游。
我追著追著,水已經(jīng)沒到大腿根。
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撲進水里。
"云廷哥!"小媛尖叫一聲。
我嗆了口水站起來,卻看見那魚就在眼前,猛地一撲,還真給抱住了。
魚尾巴啪啪抽在我胸口,我踉蹌著往岸上走:"快拿盆子!"
小媛手忙腳亂地找盆,魚一使勁從我手里掙脫,正好掉在她腳邊。她想都沒想就撲上去按,結(jié)果腳下一滑——
"刺啦"一聲,她的藍布裙子被河邊的荊棘扯開個大口子,而撕裂的裙角則順著水流飄走了。
我一抬頭就看見小媛穿著一條印著紅牡丹的襯褲站在及膝的水里,尷尬極了!
我趕緊背過身,背后傳來她帶著哭腔的聲音:"你、你不許看!"
我趕緊脫了外衣往后遞:"先裹著......"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抽泣。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小媛用我的外衣裹著腿,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別哭啊,"我急得直撓頭,"我背你回去,保證沒人看見。"
小媛抬起淚眼瞪我:"都怪你!這下我怎么見人......"
我蹲下身:"快上來,不然被村里的長舌婦看見了就麻煩了。"
她猶豫半天,終于趴到我背上。
少女的身子輕得像片羽毛,熱烘烘的貼著我光溜溜的后背。
我兩手托著她的腿彎,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云廷哥,"她突然在我耳邊說,"這事要傳出去,你得負責(zé)。"
我腳下一個趔趄:"負、負啥責(zé)?"
"你說呢?"她掐了我肩膀一下,又不說話了。
快進村時,我繞到后山小路。
八月的苞米地到處都是金黃黃的一片,蟬鳴震耳欲聾。
小媛的呼吸噴在我頸窩里,癢癢的。
"你身上有股汗味兒,有幾天沒洗澡了吧?"她突然說。
我剛要接話,突然聽見前面有人咳嗽。
我趕緊背著小媛躲進玉米地里。
是村里的王婆子挎著籃子走過來,邊走邊哼著小曲兒。等她走遠,我才發(fā)現(xiàn)小媛的手緊緊摟著我脖子,勒得我直翻白眼。
"松、松手......"我拍她胳膊。
她"呀"了一聲松開手,我倆同時笑起來,又趕緊捂住嘴。
陽光透過槐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照得她睫毛根根分明。
從后門溜進周家院子,我蹲下讓她下來。
小媛腳剛沾地,堂屋門"吱呀"一聲開了,周叔端著旱煙袋走出來。
原來,他挑了一筐玉米回了家。不曾想,就這么巧合地撞見了我們——
"這是咋了?"周叔眼睛瞪得溜圓。
我急中生智:"小媛崴腳了!我在河邊碰見,就給她背回來了。"
周叔將信將疑,小媛已經(jīng)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跑。
周叔突然抽了抽鼻子:"你倆身上咋有魚腥味?"
我頭皮一麻:"那、那什么,周叔我先回去掰玉米了!"說完撒腿就跑,身后傳來周叔的喊聲,我也沒敢回頭。
當(dāng)晚吃飯時,我爹突然問:"聽說你把周家閨女背回她家了?"
我一口玉米粥嗆在嗓子眼上:"誰、誰說的?"
"王婆子看見你倆在苞米地里——"爹放下碗,眼神犀利得像要看穿我,"到底咋回事?"
妹妹小燕眼巴巴望著我,我只好把摸魚的事說了,當(dāng)然省略了裙子那段。
爹聽完沒說話,一個勁兒抽旱煙,煙鍋子里的火星云廷滅滅。
第二天一早,我剛推開院門就看見周叔站在外頭,臉色陰沉得像要下雨。
"云廷,你過來。"他扭頭就走。
我跟到周家院子,看見小媛眼睛紅紅的站在堂屋門口,周嬸正在晾那條藍裙子,見了我嘆了口氣。
周叔劈頭就問:"你看見小媛身子了?"
我腦子"嗡"的一聲,小媛已經(jīng)哭出聲:"爹!不是那樣的!"
"王婆子都說了!"周叔一拍桌子,"說看見云廷光著膀子背著你,你還穿著他的衣裳!"
我這才明白王婆子添油加醋傳了閑話。正要解釋,院門突然被推開,我爹大步走進來,身后還跟著幾個看熱鬧的鄰居。
"老周,"我爹開門見山,"既然兩個孩子有這回事,咱們當(dāng)長輩的就該把話挑明了說。"
我急得直跺腳:"爹!我們真沒......"
"你閉嘴!"爹瞪我一眼,轉(zhuǎn)頭對周叔說,"我家云廷雖然還沒上大學(xué),但干活是一把好手。你要是同意,咱們就找個日子把親事定了。"
小媛"哇"地哭出聲,扭頭跑進屋。
我正要追,周叔冷笑一聲:"牧大山,你兒子要文化沒文化,要家底沒家底,憑啥娶我家小媛?"
我爹臉色頓時變了。
90年代的農(nóng)村,這話等于當(dāng)面打臉。
看熱鬧的人開始交頭接耳,我的臉燒得發(fā)燙。
"周叔,"我攥緊拳頭,"我是沒上大學(xué),但我考上了啊,而且我能吃苦。只要小媛愿意,我保證讓她過上好日子。"
周叔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空口白牙誰不會說?我家小媛將來是要嫁到鎮(zhèn)上去的。"
這話徹底激怒了我爹。兩個老漢吵得面紅耳赤,最后我硬把爹拽回家。
關(guān)上門,爹抄起掃帚就要揍我:"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我站著沒躲:"爹,我是真喜歡小媛。"
掃帚在半空停住了。爹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蹲在地上抱著頭:"都怪爹沒本事......"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半夜起來喝水,看見爹還在院子里編筐,月光照得他頭發(fā)白花花的。
"爹,"我走過去坐下,"我想好了,明天去縣城打工。"
爹手里的柳條停住了:"打工?你不讀大學(xué)了?"
"家里條件這樣,有錢讀嗎?建筑隊招工,管吃住,一個月八十。"我撿起根柳條幫著編,"等攢夠錢,我就回來......"
爹沒說話,只是重重拍了拍我肩膀。第二天天沒亮,我收拾了幾件衣裳,揣上娘烙的餅子準備出門。
院門一開,卻看見小媛站在霧蒙蒙的晨曦里,眼睛腫得像桃子。
"云廷哥,你真要走?"她聲音啞啞的。
我點點頭:"等我混出人樣就回來娶你。"
她突然從懷里掏出個紅布包:"這是我攢的零花錢,你拿著......"
我推開她的手:"哪能用你的錢。"
她執(zhí)拗地塞進我兜里:"我等你信。"說完扭頭就跑,兩根辮子在霧氣中一晃就不見了。
去縣城的班車路過柳葉河,我看見朝陽把河水染得金紅,像那天沒抓住的鯉魚。
摸了摸兜里的紅布包,里面除了幾張毛票,還有個用作業(yè)本紙折的心。
縣城建筑工地的太陽比村里還毒。
我扛著四袋水泥往攪拌機那邊走,汗珠子順著下巴往下滴,在曬得發(fā)燙的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
"牧云廷!動作快點!"工頭老馬叼著煙卷喊,"三點前這車混凝土必須送出去!"
我應(yīng)了一聲,加快腳步。
來縣城半個月,我已經(jīng)能一口氣扛四袋水泥(每次)了。
剛開始那幾天,肩膀磨得血肉模糊,晚上睡覺都得側(cè)著身。現(xiàn)在結(jié)了一層厚繭,反倒不覺得疼了。
卸完水泥,我蹲在陰涼處喝水。同鄉(xiāng)的張柱子湊過來:"云廷,門口有你的信。"
我手一抖,水壺差點掉地上。這半個月我往村里寄了三封信,天天盼著回音。
"誰送來的?"我急吼吼地問。
"郵遞員唄,還能是誰。"柱子咧嘴笑,"是不是相好的?"
我沒搭理他,三步并作兩步往工地大門跑。
信封上果然是小媛的字跡,圓圓的,像她的人一樣可愛。我迫不及待地拆開,蹲在馬路牙子上讀起來。
"云廷哥,見字如面......"
信很短,就一頁紙。小媛說她爹看得緊,這信是托去縣城賣菜的劉嬸捎的。她說在紡織廠找了份臨時工,一個月能掙六十塊錢。最后一行字被水漬暈開了些:"我想你了,好好照顧自己。"
我把信紙按在胸口,聞見一股淡淡的棉花香。抬頭看天,縣城的天灰蒙蒙的,不如村里的藍。但今天這灰色里,好像透著一絲光亮。
從那天起,我養(yǎng)成了每周日寫信的習(xí)慣。
建筑隊每周日放假半天,我就蹲在工棚里的小板凳上,把這一周的事全倒給信紙:工頭夸我干活實在,給我漲了五塊錢工資;工地大媽總給我多打半勺菜;我在舊書攤上買了本《建筑施工》,晚上打著手電偷學(xué)............
小媛的回信總是不定期,有時候半個月才來一封。她說紡織廠三班倒,寫信的時間少。但每封信最后都會寫:"我等你回來。"
轉(zhuǎn)眼到了九月,工地趕工期,天天干到晚上九點。那天我們正在拆腳手架,突然聽見頭頂"咔嚓"一聲。
"躲開!"我大喊一聲,把正在底下搬磚的柱子猛地推開。
一根鋼管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我右腿上,我聽見"咔"的一聲脆響,然后才是鉆心的疼。眼前一黑,再醒來已經(jīng)躺在縣醫(yī)院了。
"粉碎性骨折。"醫(yī)生拿著X光片說,"得住院一個月。"
工頭老馬坐在床邊直嘆氣:"你說你逞什么能?這下工期又得耽誤。"
我試著動動腿,立刻疼出一身冷汗:"柱子沒事吧?"
"他好著呢,就擦破點皮。"老馬掏出皺巴巴的幾張鈔票,"這是二百塊錢,你先用著。工地給你報工傷,但醫(yī)藥費得先墊著。"
我盯著病房斑駁的天花板,突然想起小媛。這下更沒法回去見她了,腿好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瘸。
住院第三天,我正艱難地夠床頭的水杯,忽然聽見走廊上護士在說話:"......說是建筑工地送來的?有個姑娘在護士站打聽呢,說是他對象......"
我的心猛地跳起來,水杯"咣當(dāng)"掉在地上。
門被推開的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媛穿著件淺藍色連衣裙站在門口,手里拎著個網(wǎng)兜,里頭裝著蘋果和罐頭。
"云廷哥!"她眼圈一下子紅了,小跑著過來,"他們說你腿......"
我趕緊撐起身子:"沒事沒事,養(yǎng)養(yǎng)就好。你怎么......"
小媛把網(wǎng)兜放在床頭柜上,手指頭絞在一起:"柱子回村說的,說你為了救他......"她突然哽咽了,大顆的淚珠往下掉,"我跟我爹大吵一架就跑來了。"
我伸手想給她擦眼淚,又縮了回來——手上全是繭子,怕刮疼她的臉。她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貼在自己濕漉漉的臉頰上。
"那些信......"她抽抽搭搭地說,"我爹都給截下了,就收到你頭三封......"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回信總是斷斷續(xù)續(xù)。
小媛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沓信,都用紅線捆著:"我每封都留著,晚上躲在被窩里看......"
正說著,病房門突然被撞開。
周叔鐵青著臉闖進來,身后還跟著我爹。
"丟人現(xiàn)眼!"周叔一把拽住小媛的胳膊,"跟我回家!"
小媛死死抓著床欄桿:"我不回!云廷哥是為了救人才受傷的,我得照顧他!"
周叔氣得胡子直抖:"你一個沒出門的姑娘,伺候個大男人,傳出去你還嫁不嫁人了?"
"那我就嫁給云廷哥!"小媛喊得整個病房都聽見了。
我爹本來站在旁邊沒吭聲,這時候突然開口:"老周,孩子們是真心好,咱們當(dāng)長輩的......"
"閉嘴!"周叔指著我爹鼻子,"你兒子要是有出息,能在工地賣苦力?我閨女跟了他喝西北風(fēng)去?"
這話像刀子似的扎在我心上。
我撐著坐直身子:"周叔,我現(xiàn)在是沒本事,但我向您保證,兩年之內(nèi),我一定讓......"
"少來這套!"周叔打斷我,"小媛已經(jīng)跟鎮(zhèn)上的劉家說好了,下個月就定親!"
小媛猛地抬頭:"爹!你胡說!我死也不嫁劉家!"
周叔直接拽著她往外拖。我想下床追,腿上一陣劇痛,差點栽倒。
我爹趕緊扶住我,對著周叔背影喊:"你等著瞧!我家云廷指定有出息!"
病房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隔壁床的大爺假裝睡覺,護士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去。我攥著被角,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
爹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個布包:"你娘烙的餅,還熱乎著。"
我搖搖頭,突然想起什么:"爹,小媛說她要跟劉家定親,是真的?"
爹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劉家在鎮(zhèn)上有兩個門面......老周也是為閨女好......"
我沒再說話,盯著窗外發(fā)呆。
縣城的天還是灰的,連只鳥都看不見。
晚上,我正迷迷糊糊睡著,忽然覺得有人在摸我的臉。
一睜眼,小媛哭腫的眼睛就在眼前。
"你怎么......"我嚇了一跳。
她捂住我的嘴:"我偷跑出來的。"說著從懷里掏出個鋁飯盒,"食堂關(guān)門了,我去國營飯店要了熱水,泡的方便面。"
那是我第一次吃方便面,香得能把舌頭吞下去。
小媛看著我狼吞虎咽,小聲說:"云廷哥,我絕不嫁別人。"
我放下飯盒,握住她的手:"要是我腿瘸了......"
"那我就當(dāng)你的腿。"她打斷我,"咱們在村口開個小賣部,你進貨,我賣貨。"
我鼻子一酸。
90年代初那會兒,村里還沒正經(jīng)商店,誰家缺鹽少醋都得跑鎮(zhèn)上。
這主意其實不賴。
第二天查房,醫(yī)生說我恢復(fù)得不錯,但得拄一段時間的拐杖。小媛天天來,有時候帶個煮雞蛋,有時候是半根黃瓜。她跟我說,她爹把她關(guān)在家里,她是跳窗戶跑出來的。
"你傻不傻?"我急得直拍床板,"摔著了怎么辦?"
她滿不在乎地晃著辮子:"二樓不高,我踩著雞窩下來的。"
出院那天,小媛沒來。
工友柱子幫我辦了手續(xù),然后送我上去縣城的班車。車開前,我最后望了一眼縣醫(yī)院的大門,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村里,我才知道小媛被她爹鎖在屋里了。
劉家來相過親,據(jù)說很滿意,彩禮都談好了——兩千塊錢,一臺縫紉機。
我娘一邊給我盛飯一邊嘆氣:"老周這是鉆錢眼里了。"
爹悶頭喝酒,突然說:"云廷,咱家后坡那兩畝甘蔗林,賣了能湊八百......"
我放下筷子:"爹,那是留著給小妹上學(xué)用的。"
那天晚上,我拄著拐杖摸到周家后院。月光很好,我看見小媛的影子映在窗簾上。我撿了塊小石子,輕輕扔在她窗戶上。
影子頓了一下,然后窗戶悄悄開了條縫。小媛的臉在月光下白得發(fā)光。
"云廷哥!你腿好了?"她聲音壓得極低。
"能走了。"我仰著頭,"你爹真要你嫁劉家?"
小媛的眼淚在月光下閃亮:"我寧死不嫁!云廷哥,我們跑吧,去省城......"
"不行。"我搖頭,"跑了你一輩子都回不了家。我有更好的主意。"
我告訴她我的計劃——開小賣部。先從流動攤開始,用三輪車拉著貨在村里轉(zhuǎn)。
本錢我出,她負責(zé)賣。
"可是本錢......"小媛咬著嘴唇。
"我有。"其實我沒有,但我想好了,第二天就去找信用社貸款。
正說著,后院突然亮起手電光。
周叔的吼聲炸雷似的響起:"小兔崽子!敢勾引我閨女!"
我轉(zhuǎn)身想跑,腿卻不利索。
周叔一把揪住我衣領(lǐng),揚起巴掌——
"爹!"小媛在樓上尖叫,"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
周叔的巴掌停在半空。我趁機站穩(wěn),直視著他的眼睛:"周叔,給我一年時間。要是我掙不到兩千塊錢,我絕不再糾纏小媛。"
月光下,周叔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松開我,冷笑一聲:"兩千?你以為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
"我能做到。"我聲音很穩(wěn),"但要請您答應(yīng),這一年別讓小媛定親。"
周叔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轉(zhuǎn)身往屋里走:"滾吧!明年這時候見不著兩千塊錢,你就給我死心!"
回家路上,我的拐杖在土路上敲出清脆的響聲。
天上的星星真亮,比我這些年在縣城見過的所有霓虹燈都亮。
第二天一早,我拄著拐杖去了鎮(zhèn)信用社。
信貸員老陳是我高中同學(xué)他爹,聽說我要貸款做買賣,直搖頭:"沒抵押貸不了。"
我正發(fā)愁,突然聽見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小媛她大伯,在鎮(zhèn)上開糧油店的。
"聽說你要開店?"周大伯遞給我一支煙,"我早跟老二說過,云廷這孩子有出息......"
原來小媛連夜去找了她大伯當(dāng)說客。
最后周大伯用他的店面給我擔(dān)保,貸了一千塊錢。
我用這筆錢買了輛二手三輪車,又去縣城批發(fā)市場進了第一批貨——鹽、醬油、火柴、肥皂,還有孩子們愛吃的水果糖。小媛趁她爹去鎮(zhèn)上趕集,偷偷跑出來幫我理貨。
"這糖進價多少?"她拿著賬本認真記。
"一毛五,賣兩毛。"我給她看進貨單,"一天能賣二十塊的話,毛利......"
小媛突然伸手摸我臉上的疤:"工地干活留下的?"
我點點頭,她眼圈又紅了。我趕緊岔開話題:"明天開始,我騎車在村里轉(zhuǎn),你去紡織廠上班......"
"我辭了。"小媛?lián)P起下巴,"跟我爹說了,要么讓我跟你干,要么我就絕食。"
我驚得手里的糖都撒了:"你......"
"放心,他妥協(xié)了。"小媛狡黠地眨眨眼,"條件是賺的錢得分他兩成當(dāng)保管費。"
就這樣,我們的小買賣開張了。起初村里人只是看熱鬧,后來發(fā)現(xiàn)我們的價錢比鎮(zhèn)上還便宜一分兩分,漸漸有人光顧了。我腿好了之后,每天天不亮就騎車去縣城進貨,小媛負責(zé)看攤。
轉(zhuǎn)眼到了年根兒,我們一算賬,刨去成本和給她爹的"保管費",凈賺了八百多。周叔來取錢時,臉色明顯好看了些。
"云廷啊,"他難得叫我小名,"劉家那邊......"
"爹!"小媛急得直跺腳。
我攔住她,從懷里掏出個存折:"周叔,這是一千五。您要的兩千,明年開春準能湊齊。"
周叔接過存折,手指頭有點抖。他盯著看了好久,突然嘆了口氣:"你小子......是塊做生意的料。"
過完年,我們在村口租了間閑置的平房,正式掛上了"誠信百貨"的招牌。開業(yè)那天,小媛穿了她最喜歡的粉褂子,我給每個來買東西的孩子都發(fā)了顆免費的水果糖。
夏天來臨時,我們已經(jīng)攢夠了三千塊錢。我挑了個星期天,穿上唯一一件白襯衫,拎著兩瓶好酒去了周家。
周叔正在院子里編筐,看見我,手里的柳條停了停。
"周叔,"我把酒放在石桌上,"我來提親。"
周叔沒說話,繼續(xù)編他的筐。小媛從廚房跑出來,手上還沾著面,眼睛亮晶晶的。
我掏出存折放在酒旁邊:"這是三千塊錢彩禮。我打聽過了,鎮(zhèn)上的行情是兩千。"
周叔終于抬起頭,陽光照得他臉上的皺紋格外深:"云廷,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不同意?"
我搖搖頭。
"我年輕時也喜歡過一個姑娘,"周叔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就因為窮,她爹把她嫁給了別人。我怕小媛走她娘的老路......"
小媛驚訝地瞪大眼睛:"爹,我娘不是......"
"是另一個。"周叔擺擺手,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柳條屑,"酒我收下了。日子你們自己定吧。"
我和小媛的婚禮定在92年八月十八,柳葉河魚最肥的時候。
婚禮前一天晚上,我蹲在河邊抽煙,突然聽見腳步聲。
小媛穿著新做的紅裙子走過來,月光下像個仙女。她在旁邊蹲下,往河里撒了把魚食。
"明天我就是你媳婦了。"她輕聲說。
我掐滅煙,從兜里掏出個小紅布包——正是當(dāng)年她塞給我的那個。打開來,里面除了那些毛票,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云廷哥,我等你回來娶我。"
小媛的眼淚"啪嗒"掉在紙條上。我趕緊用手去擦,結(jié)果越擦越花。
"傻子,"她破涕為笑,"明天不許哭,聽見沒?"
我點頭,從身后拿出個小桶,里頭是條金紅色的大鯉魚——跟兩年前我們在河里追的那條一模一樣。
"明天婚宴上加道菜?"我逗她。
小媛一把搶過桶:"不行!放了!"說著小心翼翼地把魚倒進河里。鯉魚甩甩尾巴,很快游進深水不見了。
婚禮當(dāng)天,全村人都來了。
小媛穿著紅嫁衣,我穿著中山裝,在大家的起哄聲中喝了交杯酒。周叔喝得滿臉通紅,拍著我肩膀說"好好待我閨女"。我爹娘笑得合不攏嘴,小燕帶著一幫孩子滿院子要糖吃。
晚上鬧完洞房,人都散了。小媛卸了妝,穿著家常衣裳坐在炕沿上數(shù)禮金。我湊過去看,突然聽見窗外有動靜。
拉開窗簾一看,月光下,柳葉河泛著銀光。河岸邊站著個人影,正往河里撒什么東西。那人轉(zhuǎn)身時,我認出是周叔。
"看什么呢?"小媛問。
我拉上窗簾,笑著搖頭:"沒什么。爹在河邊放生呢。"
小媛不明所以,繼續(xù)低頭數(shù)錢。我望著窗外的月光,想起兩年前那個夏天,想起劃破的藍裙子,想起醫(yī)院里那碗方便面,想起無數(shù)次往返縣城進貨時看到的朝陽......
"云廷哥,"小媛突然抬頭,"咱們明年把店擴大一下吧?再進些文具,孩子們上學(xué)用得著。"
我湊過去親了親她帶著香皂味的頭發(fā):"好,都聽你的。"
窗外,柳葉河靜靜流淌。月光下,隱約可見一尾金紅色的鯉魚躍出水面,又悄無聲息地潛回水底。就像那些藏在歲月深處的承諾,終究會躍出水面,化作實實在在的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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