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佛山順德法院的門口，比嶺南的太陽更灼人的，是各路律師的氣場。

一場上市公司高管的職務侵占案，硬是被辦成了一場“華山論劍”。辯方是京城名角周澤、朱明勇，原告方（被害公司）也請來了許蘭亭、錢列陽。

這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驚天大案。各路律師和旁聽群眾，自帶小板凳從全國各地趕來，就為看一場神仙打架。

只是看到一半，大家發現有點不對勁：

一場關于三千萬公款去向的刑事案，沒人聊那筆錢到底去哪了。

庭內外的焦點，都集中在一個蕩氣回腸的悲情故事上。

而一些法律人，似乎已經聽信了這個故事，并開始幫著傳播。

高手過招，打的從來不只是拳腳，更是心法：

被告人的心法就是，把一樁刑事案，講成一個江湖恩怨故事。

在寧遠喜先生的講述里，他不再是被指控侵占公司資產的嫌疑人，而是一個現代版的放牛娃。

故事大概是這樣的：地主（老板葉華能）遇到了麻煩，他這個最能干的放牛娃（寧遠喜）挺身而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老虎打跑了。結果地主翻臉不認人，說牛還是我的。放牛娃說，我打虎的時候自己還墊了草料錢呢，你總得還我吧？地主說，行，你拿出賬本。

放牛娃拿不出賬本，一氣之下，為了還債，自己割了條牛腿賣了。

然后，地主就拿著這事，把他送進了監獄。

這故事講得好不好？太好了：

有忠臣，有奸主，有背叛，有悲憤。

再加上搭檔溫惠女士在庭上數度落淚，一個被強大資本聯合絞殺的悲情英雄形象，就立起來了。

這個劇本，能拿獎。

可惜，法庭不是故事會。故事再感人，我們還是得看看賬本：

賬本不會說謊，它只記數字。

第一筆賬，一套房子。上市公司名下，市場價三千多萬。最后，以1500萬的“骨折價”，賣給了當時管著公司印章的寧遠喜和溫惠。中間蒸發的一千五百多萬，進了誰的口袋，不言而喻。

第二筆賬，一筆“顧問費”。930萬巨款，以財務顧問費的名義，從上市公司賬上劃走。錢付給了一家空殼公司，老板是寧遠喜的親戚。而真正提供顧問服務的銀行，后來專門出了證明說——我們一分錢沒收過：

這兩筆賬，加起來三千萬。

一個在法庭上聲淚俱下控訴老板忘恩負義的悲情放牛娃，背地里卻悄悄地，把牛身上最肥的兩塊肉，割下來帶回了家。

這事兒的荒誕之處就在于，放牛娃的故事講得越悲壯，賬本上的數字就顯得越刺眼：

當事實對你不利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攻擊講事實的人。

被告人的第二個“心法”，就是把水攪渾，攻擊被害方的人品：

把焦點從“寧遠喜干了什么”轉移到“葉華能是不是個好人”。

于是，一個極具戲劇性的細節，開始在庭外被反復渲染：

葉華能下跪。

在一些旁聽律師的文章里，比如那篇《葉華能也下跪，我“跪”一下順德法院又何妨》，這個未經證實的單方傳聞，被當成了葉華能“做賊心虛”的鐵證。

你得承認，這招很高明：

它在證據上是蒼白的，但在敘事上是高效的。

一個身價百億的老板給人下跪，這個畫面足以摧毀他在公眾心中的形象。一旦大家認定葉華能是個“壞人”，那他指控的一切，似乎也就不可信了。

可法律不是這么論的。

退一萬步講，就算下跪這事是真的：

一個人下跪，就能讓一筆兩千萬的利益輸送合法化嗎？就能讓一筆九百萬的虛構費用合理化嗎？

這就像一個小偷被抓了，他不解釋自己為什么要偷東西，反而指著失主大喊：“他昨天還給別人下跪了！他家也不干凈！”

這套邏輯，騙不了明眼人，但足以攪亂輿論。

更諷刺的是，許多律師最推崇的美劇律政劇里，最經典的場景就是，當一方律師開始講與案情無關的悲情故事或人身攻擊時，另一方律師會立刻站起來，大喊一聲：

反對，與本案無關！

法官如果支持，就會敲下法槌：

告知陪審團無視剛才那段話。

為什么？因為法治的常識就是，判決必須基于證據，而不是誰的故事更動人：

法律，是用來約束所有人的，不是只用來要求對手的。

當一些法律人高喊著“無罪推定”，不許別人評價寧遠喜時，自己卻津津有味地傳播著關于葉華能的各種負面“故事”，這種雙重標準，本身就是對法治精神最大的嘲諷。

幾年前的王寶強離婚案，他的經紀人宋喆，也為王寶強的演藝事業立下過汗馬功勞。

但功勞再大，也不能成為他侵占公司230多萬公款的理由。最后，宋喆因職務侵占罪，踏踏實實地坐了六年牢。

這個道理很樸素：

你可以是功臣，但功臣不能變成竊賊。

信托責任，是所有“大掌柜”的職業底線。一旦越過這條線，無論你編造的故事多么悲情，都無法改變監守自盜的本質。

法槌終將落下。

它審判的，不只是寧遠喜和溫惠這兩個人，更是一種在中國商業世界里長期存在的“大掌柜心態”：

你可以是功勛累累的放牛娃，但你不能把牛腿砍了帶回家。

回到順德的法庭。我們看到一群中國頂尖的律師，在法庭內外嫻熟地運用著各種敘事技巧：

他們試圖讓公眾相信，只要證明了老板的人品有問題，下屬的侵占行為就情有可原。

這不僅是在為他們的當事人辯護，更是在挑戰一個社會的基本商業倫理。

律師的職責，是依據事實和法律為當事人辯護。但這個職責里，不應該旁聽時，只采信自己被告人的單方說辭，并將其公之于眾當作事實。

為什么只采信被告人講的事實，不應該成為做人的基本操守？

因為這根本不是操守，是：

站隊。

你不是在為被告人辯護，你是在為你崇拜的律師喝彩。

你等不到法庭審理銀行流水和合同這些硬骨頭，因為：

圈子里的掌聲，比完整的事實更暖和。

你交出了自己的判斷力，讓最會講故事的人，在你的腦子里跑馬圈地。

商業世界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它不相信眼淚，只相信證據。

功是功，過是過。這是兩本賬。誰都不能把它攪成一鍋粥。

今天你為這個圈子站臺，默許他割走牛腿。明天，當你的牛被割了腿，你會發現，講故事的人，總比講道理的人，更受歡迎。

寫于2025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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