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沃爾夫岡·明肖,翻譯/鯨生】
當你發明了某樣東西,別人卻比你用得更好時,這便是陷入衰退的一個征兆。歐洲人發明了現代外交,對此有一種說法:“所謂外交就是送人下地獄,還讓他期待這趟旅途。”歐洲人已經不識此道——但懂行者大有人在。
近代以來歐洲最偉大的外交家,一位是法國人,一位是奧地利人。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爾是搞政治投機的大師,唯一能跟他匹敵者是來自哈布斯堡王朝的對手,克萊門斯·馮·梅特涅。
塔列朗與梅特涅都是當時大國的首席外交官。拿破侖戰敗后,法國國力大減,軍事上不再占優。而塔列朗的神來之筆在于挑撥歐洲各國互斗——讓英國對抗普魯士,奧地利對抗沙俄——從而為法國謀得一席之地。他并非勢力均衡(balance of power)概念的發明者,卻以無與倫比的天才將其運用到了極致。
如今,伊朗政府與美國特朗普政府唯一的共識是:歐洲人在中東外交中毫無角色可扮演。近日,一份德國報紙的評論抱怨,再也沒有人向歐洲通報消息了。當你在報紙頭條上看到這樣的信息,你就明白衰退是什么意思。
那么,當代的塔列朗會如何看待今天的大國領導人呢?這當然只是筆者的猜測,但我們正身處一個典型的塔列朗式博弈格局中。他面臨的困難將是:如何將27個歐盟成員國,加上英國與挪威,團結在一個共同的立場周圍,而不是像我們過去那樣挑撥彼此間爭斗。但追求團結的難度比制造分裂的大上十倍。
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爾(1754-1838),曾先后在法蘭西王國波旁王朝、第一共和國、拿破侖帝國和奧爾良王朝時期擔任外交官,維也納會議中的法國首席談判代表。
當美國威脅對歐洲加征關稅時,塔列朗或許會建議歐洲理事會發表聲明,歡迎交易型經濟關系的新時代到來,然后采取一些勢必會激怒特朗普的具體步驟。回過頭看,歐洲錯過了一次展現堅定立場的機會。拜登政府已經宣布禁止向中國出售高性能芯片,并向荷蘭政府大力施壓,要求停止對華出口能制造這些芯片的機器。
此處涉及到的公司是阿斯麥爾(ASML),全球最先進光刻機技術的壟斷者,這種機器能在硅片上蝕刻出微小的三維通路。阿斯麥爾之于歐洲正如稀土之于中國。特朗普對華加征關稅后,中國對稀土及相關技術實施出口管制,將自身在稀土開采及加工領域的壟斷地位運用到了極致。
歐洲人本可如法炮制——(對美國)禁止阿斯麥爾公司的產品出口。但他們將需要重拾塔列朗或梅特涅那種早已失去的精神,才能邁出如此大膽的一步。
從長遠來看,歐洲的衰退是戲劇性的。但在過去十年間,其衰退加速了。大約十年前,歐洲外交官牽頭促成了伊朗核協議。伊朗同意將離心機的數量減少約三分之二并限制濃縮鈾庫存。該協議附帶了定期的監督與執行機制,直到特朗普政府于2018年退出——伊核協議就此終結。
如今,歐洲人在中東外交中已經沒有獨立的角色可言。特朗普下令向伊朗投放炸彈后,歐洲領導人呼吁伊朗重返談判桌,似乎全然已經忘記:當年他們談成的協議本身才是那張談判桌——而掀桌子的正是特朗普。
同樣,當代的塔列朗和梅特涅也不會建議自己的“君主”切斷與俄羅斯總統普京的所有溝通渠道。他們當然會站在烏克蘭一邊,但不會要求歐洲領導人用無底線的承諾來界定戰略目標。他們會主張維持戰略模糊性,尤其強調:不會劃設紅線。紅線是當人們缺乏戰略時才會提出的東西。
克萊門斯·文策爾·馮·梅特涅(1773-1859),奧地利帝國政治家、外交家,維也納會議主席,是維持19世紀歐洲大陸勢力均衡的重要人物。
塔列朗與梅特涅的戰略會是爭取達成這樣一種局面:俄烏戰爭結束,但任何一方都未被擊敗。就外交手法而言,他們的策略會比現任歐洲國家領導人的更接近特朗普的方式。當特朗普都成為比你更出色的外交家時,你就有大麻煩了。
如同中美俄的領導人,塔列朗與梅特涅理解自然資源在21世紀的重要性。除了他們自己禁止的(如煤炭或核能)或拒絕開發的(如頁巖氣或深海油氣)外,歐洲自身的資源十分匱乏。而中美俄的領導人都是戰略操盤手,他們對本國的經濟愿景已經擴展到數十年以后。無論外界有什么樣的看法,但他們與每一位歐洲領導人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們至少擁有一個經濟戰略。
盡管有出色的功績,19世紀歐洲的偉大外交官們也是從弱勢地位出發,去縱橫捭闔的。他們不會對馬克·呂特在北約峰會上奉承特朗普有異議,盡管他們的奉承會更加巧妙。奉承本來就是外交工具包的一部分,塔列朗奉承過英國人,梅特涅奉承過俄國人,其目的是在歐洲大陸實現穩定的政治均勢。雖然有過幾次中斷,但總的來說,這一勢力均衡在歐陸維系了100年。
呂特的奉承旨在讓特朗普盡可能地保持參與歐洲的安全事務——但并未觸及歐洲依賴性的根本問題。而這正是歷史與現實的根本區別。今天歐洲人的政治視野很少能夠延伸至第二天報紙出版以后。
塔列朗與梅特涅在外交手法與信仰上都是守舊派。梅特涅是一位反進步主義者,他憎惡民主。塔列朗最初是法國大革命的擁護者,后來卻逐漸心生懷疑。
如果讓筆者斗膽做一個有爭議的猜測:這兩人在今天可能都是歐洲懷疑論者,至少在涉及國家大事的問題上如此;然而,他們也會拋開意識形態理念去支持那些服務歐盟利益的機構,如世界貿易組織或國際刑事法院;他們或許會支持在自愿的多邊主義者國家間建立自由貿易聯盟;他們不擅長運用軟實力,但也許能理解軟實力在現代外交中的作用。
美國削減了對外援助的預算,由此留下的戰略機遇,本可以由歐洲人精明地填補,以謀取自身的利益。但事實并非如此。英國亦步亦趨地追隨美國削減援助預算,只為滿足美國要求加強軍費開支的目標。
筆者從不認為軟實力能夠代替硬實力,也從未認同那種強調歐洲一體化論調背后體現的對軟實力的“天真浪漫情懷”。然而,當歐洲各國政府削減其國際廣播服務、外語培訓和助學金項目時,當他們限制外國留學生進入西方大學時,筆者看到的是戰略思維的缺失。
當代歐洲人與他們的祖先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自認為在道德和智力層面的優越感。但如今,這種優越感更難以站得住腳了。歐洲人熱衷于對特朗普口誅筆伐,一些本應該更明智的經濟學家呼吁歐盟對美國關稅采取報復:這實為糟糕的建議,所幸歐盟委員會明智地未予理會。
位于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歐盟委員會總部
現實在上周追上了他們:驚慌失措的德國總理弗里德里希·默茨告訴歐盟委員會,他們應盡快同意簽署特朗普開出的任何貿易協議。他沒有把話說得如此直白,而是說,歐盟不應追求達成完美的貿易協議,次優協議足矣。但默茨真正的意思是:我們別無選擇。德國的工業正在流血。美國關稅可能會延長德國已持續兩年的經濟衰退。
當你腦海中毫無戰略時,你必敗于那些胸有成竹之人。如果歐洲人足夠聰明,他們本可利用特朗普對美國大學的攻擊來獲得優勢。特朗普不僅在與美國東海岸的文理學院“開戰”,其政府還在砍掉大量高科技研究項目。科技人才更愿意留在美國工作的理由是那里薪酬更高、科技產業環境更加寬松。為什么歐洲不能向心懷不滿的美國科學家提供誘人的薪酬,并讓他們感到賓至如歸?
關于歐洲在過去幾個月中本可以或應該做些什么的建議,筆者就此打住。至于那些更宏觀的議題,如財政聯盟、資本市場聯盟,或者僅僅是消除歐洲單一市場壁壘的計劃——更是無需多言。
現實是,特朗普采取行動,歐洲被動回應。這同樣是一種衰退的征兆。當你甘愿屈居次席時,就已經體現了衰退的心理。你不再渴望引領科技研發,卻因谷歌在你的國家建立數據中心、特拉斯建造一座超級工廠而欣喜若狂。
歐洲人發明了汽車,但電動汽車的世界將成為中國和美國的競技場。汽車產業或許是歐洲產業衰落中最觸目驚心的案例,但這同樣發生在其他行業,如電池、太陽能板、高速鐵路和電信設備。歐洲的產業正如多米諾骨牌般接連倒下,除非得到保護,否則它們將繼續倒下。然而,實現這種保護的途徑——補貼和關稅——本身也是衰退的標志。這里描述的是更長期的結構性衰退。
理論上說,衰退的過程可以逆轉,但這需要一種政治意愿——在筆者所知的每一個歐洲國家中,都完全看不到這樣的意愿存在。筆者不知道歐洲有哪個國家的政治家或政黨能明確地聚焦這些問題。
真的有人相信,減少移民就能解決歐洲的問題嗎?或者是增加政府開支、舉債提高軍費,還是歐洲人當下正在討論的其他任何方案?否認現實和一廂情愿是衡量衰退的另一個重要尺度。而筆者所有的指標都在閃爍著報警的紅光。
(原文發布在英國評論網站UnHerd,原標題:“歐洲需要一位梅特涅。”譯文僅供讀者參考,不代表觀察者網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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