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污 畫|問津 編輯|馬桶

2011年10月的一天，周楊躺在長沙某醫院病床上。醫生在外面跟家屬下了病危通知書。10月已經有點冷了，周圍的樹上不時落下幾片葉子。

周楊56歲了。他之前是一個局里的小職員。由于各種原因，沒有干了。周楊喜歡抽煙，一天要抽一包。平常沒事也喜歡去舞廳跳舞。周楊女兒小的時候，長沙各大舞廳的票都見過，跟著父親也去過很多次舞廳。后來一家家舞廳相繼關門，周楊的業余愛好便成了去麻將館打牌。

周楊妻子知道周楊得的是肺癌之后，第一句話就是：“就不應該多去麻將館的，麻將館太多二手煙了！我也要少去點！”

家屬決定繼續讓周楊留在醫院，多活一天也好，一個月也好。盡管周楊極其反對，但是這個時候的家屬，不想放棄最后的機會。

2012年12月底。周楊對正在給她喂飯的妻子說：“走，回去。”

妻子一愣，繼續喂飯。“走什么走，醫院不挺好的，”一邊說一邊擦拭掉周楊嘴角邊的幾粒飯。

周楊把臉撇開，冷著臉說：“再不回去，我就不吃飯了。回去。”

妻子怕周楊絕食，決定先帶周楊回去，再找機會送到醫院來。

剛回到家里的周楊心情格外的好，雖然要在妻子的攙扶下才能走路。但食欲都比在醫院好很多。最起碼不會像在醫院一樣，每天躺著。

周楊開始每天吃完飯后找妻子要煙抽，“一根煙，大不了我只抽半根！”

妻子每次都是說：“想要活久點就別抽。”周楊也很聽話，馬上就跟她聊別的事情了。

妻子雖然有再考慮把周楊送到醫院，但看到周楊精神狀態比醫院好很多，也就把這個想法擱置了。

好景不長，剛回來三天，周楊半夜發病，送到醫院搶救后，周楊又像之前一樣，躺在病床上，眼睛無神，氧氣罩蓋住了大半張臉。

又是一天喂飯，周楊對妻子說：“我曉得我應該活不久了，讓我回去啰。我想回家。”

妻子眼淚水一下就出來了，“不行，你還有救。在醫院里配合就好。”

周楊的語氣很平淡，“你就讓我回去吧，我真的很想回家。”

妻子拗不過，看著重癥病房四周冰冷的儀器，擦了擦眼淚水。她也知道周楊決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改變，開了很多藥聽了很多醫生囑咐回了家。

周楊顯然是不行了。周楊的妻子已經打探起了長沙各陵園的地理位置和價格。

周楊本來就比較瘦，病了之后躺在床上跟沒躺人似的。家里的燈光偏暖色調，但最近照在周楊的臉上卻是說不出的詭異。

1月12日，妻子出門買菜。此時女兒剛好放學。周楊的房門是一直打開的，一進門，女兒看到周楊顫抖地拿著打火機燒床單。藍色的床單一個小角已經燒起來了。周楊瞳孔張得很大，說不出的慌張。女兒當時很害怕地站在原地。但理智讓她馬上去周楊房里，搶掉了周楊手中紅色的打火機。

周楊大喊道：“有……有火鬼……它來了……”語氣里充滿了恐懼和哀怨。

女兒觀望了一下四周，并無異樣。她安慰著周楊：“沒事，沒有了。”

周楊探著頭看了看，終于平靜下來。“嗯”了一聲。又閉眼睡了。

女兒突然發現，此時的父親，臉已經沒有肉了，完全是凹進去的，整塊臉只剩下骨頭。這與幾個月前的他，判若兩人。

媽媽買完菜回來了。女兒馬上出門跟她說剛剛發生的事情。媽媽看了看安靜躺在床上的老公覺得不可思議。但望著女兒認真的表情，她也覺得女兒沒必要拿這種事情撒謊。

這件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晚上的時候，睡得很香的周楊突然再次大喊一聲：“它又來了！”這一喊，把妻子嚇得一激靈。周楊在黑夜里摸索著打火機，正準備點燃床單。妻子馬上意識到要搶打火機。不知道為什么，周楊這個時候的力氣特別的大，她搶了好久才把打火機搶過來。

“干什么啰？屋里燒了就好了？”妻子吼了一句。不知道是給自己壯膽還是想嚇走那個所謂的“火鬼”。周楊此時好像沒有那么慌張了，但還是像復讀機一樣地說：“它來了他來了，它真的來了。”

妻子背后有點發毛，但還是冷靜地說了句：“別自己嚇自己。大半夜的，要不得。”說完便躺下假裝睡著，但還是偷偷地觀察著周楊的動靜。周楊慢慢地安靜了下來，接下來便聽到了他平穩的呼吸。

這一夜，妻子翻來覆去沒睡著。

第二天白天，一切安穩。只是下午的時候周楊開口說要吃“仙女果”。妻子從沒聽過“仙女果”。更沒從周楊的口里聽過“仙女果”。她跑到菜市場，買了周楊平日里喜歡吃的蘋果，洗干凈，切成塊。端給周楊的時候，周楊卻像個小孩子一般不要。

“仙女果呢？”

“什么仙女果啰？是不是圣女果？”

“不是，就是仙女果。這么大，紅色的。小仙女果啊。”周楊努力地用兩只手比劃著大小。好像這個“仙女果”他吃過很多回。

“沒有仙女果。你從沒吃過啊。我也沒吃過。”妻子雖然很不耐煩，但還是跟周楊好好解釋。“你是不是記錯了？”

“懶跟你講了。”周楊躺了下去，背過身。好像媽媽不給小孩買新玩具一樣生氣。

晚上吃過飯，一家人在一起聊天。周楊此時已經不能下床活動了。他很平靜地看著母女倆。

又是那么突然地，周楊指著大門，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兩個人要帶我走了！他們就在門口！就在門口！”一邊說著一邊把被子往身上拉，似乎要躲起來。

周楊的妻子老家在鄉下，從老一輩那里也聽到了很多故事。如果說“火鬼”她還不能理解的話，那么周楊說“兩個人”的時候她可能意識到了什么。

但畢竟女兒在，不能嚇著女兒。于是，妻子還是如之前一樣，安慰道：“沒有人在門口。你看錯了。”

“有！它們還在！就在門口！”周楊不似以前那樣，這次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完還看了看大門口。然后看著妻子。

周楊的妻子此時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直接沖到廚房拿了把刀，把大門打開。對著門口的空氣就是一頓亂砍。邊砍邊罵：“畜生！不要來了！不要來了！”大概砍了一分鐘，她停下來，把菜刀放回廚房，扭頭對周楊說：“它們走了。”

周楊起身，看看門口，點了點頭。“是的。走了走了。”

女兒看不懂媽媽的行為，把媽媽拉出去問是怎么回事，媽媽一字一句地說：“我就是亂砍的，我也看不到什么東西。可能你爸爸看得到。但是你做好心理準備吧。”語罷，拿著紙巾擦了擦眼睛。

1月14日，周楊的女兒出去前看了看周楊。周楊一口氣要吊很久才呼上來。整個人已經是皮包骨了。

下午5點17分，周楊去世了。

周楊的妻子不停打著女兒電話。但是電話一直是停機的。

當時女兒和朋友在太平街某店子聊天，因為下雨，手機欠費了就沒去交。

雨停了，女兒也該回家了。她去自動營業廳交了20塊話費。真是奇怪，當把錢交進去的一瞬間，手機便自動關機了。怎么按開機鍵也打不開。這是從來沒有的情況。

女兒到家的時候，已經是9點多了，家里多了很多煙頭，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媽媽從門后走過來。“你爸爸去了。下午打你電話打爛了也打不通，剛剛打你電話你也關機。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手機前面停機，后面交了錢就關機了，怎么搞都打不開。我也覺得很奇怪。喋，你看噻！”女兒把手機開機鍵一按，巧了，一按，就開機了。

你問我怎么知道周楊一家子的事情？

因為我就是周楊的女兒啊。

我爸爸生前很喜歡養動物，不是去寵物市場買，而是在路邊看到流浪貓狗就撿回來的那種。

2011年6月，他撿回來了一只小奶貓，給它取名“虎子”。他撿回來過很多貓，大多數的貓都會“離家出走”，他也不會去找。我每次急得要哭的時候，他就會笑瞇瞇地對我說：“沒關系沒關系，說不定它們家人團圓了。我們不能讓它沒有家人啊。”

這個虎子，一直沒有跑，爸爸不喜歡吃魚，卻隔三差五地要妻子做魚吃。其實主要還是為了虎子。虎子吃魚的時候骨頭都不會浪費的。

8月份的時候，虎子突然不見了。爸爸把家里每個死角都看過了一遍，包括自家這棟樓的樓梯間，也找了好久，上一層就“喵~喵~”兩聲。家門口的花壇也時不時留意一下。

兩天了，爸爸出門的時候還是會上樓看看，他講說不定虎子爬到了天臺哪個角落。

第三天下午，虎子突然出現在陽臺上。爸爸出去打牌了，我一個人在家看到虎子的時候，眼淚水都要出來了。

虎子全身濕漉漉的，很奇怪。長沙這兩天好大的太陽，根本沒有下雨。我覺得虎子肯定餓了，趕緊裝了一盆飯放在虎子面前。

虎子沒有吃。很無力地癱在貓窩里。我以為它累了，就看著它躺著。

二十分鐘后，虎子發出了一聲凄涼的“喵—嗚—”，尾音很長，好像很痛苦，好像又得到了解脫。

然后就死了。

我后面想，虎子失蹤的那兩天，誰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虎子去世和周楊下病危通知書相隔只有兩個月。

說不定虎子這兩天是去替爸爸扛一些苦呢？又不說定，虎子去世是給他提一些什么醒呢？

鬼曉得。但我一直相信，在那邊，他肯定不會孤單。

作者——小污

故事長沙兼職記者，90后長沙妹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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