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銘日記石印本清咸豐十年(1860)八月初三日有一則“定子來”的記錄,下一頁空白,再下頁內容為邸抄。檢查李氏日記原稿,“定子來”之下被裁去一個半筒子頁,即三個半頁,篇幅不短,所裁刪內容令人好奇。
天津圖書館藏有一部孫詠裳抄的《越縵堂日記抄》,接著“定子來”之后寫道:“前日北狩之議,聞樞府匡源、文祥兩少宰涕泣力諫,文公至袖刃見上,以死請,叩頭流血,愿刎身陛前,不忍見大駕之出??锕灾熘I令怡王親見夷酋,奮筆改之,繳還上,謂親王不宜輕見外夷。卓哉二公,可謂真樞相矣。二公平日皆以恭謹聞,其與人言,謙遜如不及,久居機密,絕無赫赫以一事見者,乃亙遇國家非常之舉,挺身犯難,力持于沸騰震撼之交,決贊大計,轉危為安。嗚呼,是誠社稷臣哉!”(孫詠裳抄《越縵堂日記抄》)是年英法聯軍借修約之名侵華,駐軍天津,是戰是和,朝野上下莫衷一是,咸豐皇帝舉棋不定。李慈銘當時因捐京官而客寓京師,遭逢亂局,驚懼之下,逐日秉筆直書所見所聞。
同治五年(1866)李慈銘返回紹興,故友孫廷璋子星華(后更名詠裳)來請業,為門下生,得以閱讀其日記并節錄。孫氏所抄這一百五十字,顯然并非裁去一頁半的全部內容,但此一百五十字,佐證了李氏寫日記并無“蒙預覽”的初衷,某種程度上也顯示出李氏日記的謗書之嫌。這則記錄過于贊揚社稷之臣,絲毫不為咸豐帝道地。這年正月,咸豐剛三十初度,但早已無英氣,也無底氣。英法侵略軍勢必入京,而他不愿見夷人,也就不愿與闔城子民奮力一戰,當議和出現僵局之時,自然以走為上策。
李慈銘大贊的軍機大臣匡源、文祥力持守京,時皆為軍機大臣??镌?,山東膠州人,道光二十年(1840)進士,后隨巡幸熱河,為“顧命八大臣”之一,“辛酉政變”后罷官回鄉。文祥,滿洲正紅旗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咸豐十年,他留京協助奕訢與英法議和、創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等,頗有政績。匡源奮筆改上諭、力拒親王見夷人,文祥袖刃力拒北狩,李慈銘聽聞二人的壯烈舉動,禁不住表彰他們凜然風骨。當時僧格林沁駐兵天津,炮臺高筑宣戰,其實并無決勝把握,戰前已暗勸咸豐暫離京師避風頭,同時桂良也奉命往天津議和。咸豐帝做兩手準備,一面鼓勵將士、安撫民眾,一面暗中準備車輛、規劃北狩行程。李慈銘高度評價匡、文,即代表了廣大民意——皇帝勿棄城而去。然而八月初八日凌晨,咸豐帝即從圓明園后門離開京師。
翁同龢日記也記錄文祥力諫咸豐帝守城一事,八月初一日記道:“前日之旨系醇邸痛哭力爭,請身先士卒親一決戰,惇邸亦以為言。軍機文祥爭之尤力,故有是德音?!保ㄎ掏槨段掏樔沼洝罚┪掏樀母赣H翁心存時因五宇鈔案與肅順分歧大,以體仁閣大學士請病假賦閑,他得到的宮中秘聞應該比剛入京捐官的李慈銘更可靠。李慈銘八月初三日才寫文祥力爭之事,顯然滯后于翁同龢,但他二次提及“上”,翁氏卻很謹慎,只字不提咸豐帝,他前后數日皆抄錄有上諭,但也僅作實錄之觀而已。
李慈銘這則君臣爭執的傳聞,有可能是“定子”帶來的內幕消息。呂耀斗字庭芷,一字定子。江蘇陽湖人。道光三十年進士(1850),官翰林院編修多年不升遷,家書不通,生死未卜,焦慮之極。李慈銘咸豐十年三月十三日寫道:“目極南云,心魂俱失。是日春光初麗,殊有鸝聲草綠之媚,乃轉覺風日慘昏,幾非人世,獨坐咄咄,眠起不恒。家中負郭數椽,念已無存。老母弱子,不知隱避何所?”呂耀斗同病相憐,提筆批注到:“讀此數行,我心增怛。耀斗泚墨。”(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后二日,呂耀斗接到噩耗,常州城破后其姊弟皆殉難,李慈銘立即寫信寬慰他。呂耀斗時官翰林院編修,其消息更及時、可靠,他不停帶來最新情勢。六月三十日,呂氏來訪李慈銘,告知大沽被圍,此后陸續來告僧格林沁與英法侵略軍在天津的戰況。
七月二十五日,李慈銘聽到咸豐已敕整備六軍、假名親征實為行計的傳聞,他期待皇帝取消這場冒險之旅,“匪特大駕一出,京師皇皇,而伏莽竊發于蹕路,衛軍扇潰于中道,皆有垂堂踦衡之危。列祖神靈,所當申儆,以阻此行?!保ɡ畲茹憽对娇z堂日記》)然而次日宮中已具車三百輛。二十七日,南書房、上書房潘祖蔭等人及六部九卿、都察院堂官、五城御史遞交止駕的連銜封奏,均留中不發。另一方面,咸豐帝卻積極發朱諭辟謠,稱車輛實為親征所準備。李慈銘與翁同龢都抄錄了這則上諭:“近因軍務緊要,需用車馬,紛紛征調,不免嘖有煩言。朕聞外間浮議,竟有謂朕將巡幸木蘭,舉行秋狝者,以致人心疑惑,互相播揚。朕為天下人民主,當此時勢艱難,豈暇乘時觀???且果有此舉,亦必明降諭旨,預行宣示,斷未有鑾輿所蒞,不令天下聞知者。爾中外臣民當可共諒。所有軍營備用車馬,著欽派王大臣等傳諭各處分別即行發還,毋得盡行扣留守候,以息浮議而定人心。”李慈銘此時仍天真認為,“蓋此行本非上意,有進無退,利害較然者矣”。(李慈銘《越縵堂日記》)
這份穩定人心的“德音”,茅海建先生推測為很可能是文祥主筆,通過辟謠的方式,“用咸豐帝的嘴來綁住咸豐帝的腿”(茅海建《苦命天子》)。八月初三日,大學士桂良等赴天津與英法議和初步成功,承認《天津條約》,再償銀二百萬兩、天津開埠、夷人四百人以下準入都城。朝野士人認為此舉有失國體,但皇帝能因此不拋棄百姓,也算不幸之幸,因此這一日,李慈銘歌頌匡源、文祥死諫,也相信皇帝會與京師共進退,天下可“轉危為安”。
然而八月初五日,和議出現了變局,巴夏禮要入京面見咸豐皇帝并親遞國書,怡親王載垣告訴他應該遵循的朝儀及冠服之制,巴夏禮不接受易服及跪拜之禮,怡王遂告僧格林沁“是和不可成,當亟戰”。初七日,勝保大敗于通州,受傷墜馬,被車運往京師,當時各戲園正在演劇,見此陣勢一呼而散,倉黃奔避,內外城門緊閉,氣氛頓時空前緊張。議和不成,惟有一戰,于是咸豐帝再理北狩之計,初八日早飯后,“車駕東出,宮眷俱倉黃行,人心大震”(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潘曾綬記道“圣駕巳刻起鑾巡幸木蘭”。(潘曾綬《潘曾綬日記》)翁同龢日記則寫道:“聞圣駕出巡,廷臣(瑞常)有伏地力爭者,麾之出。六宮先行,肅順隨扈,惠親王等均扈蹕行。陳子鶴大司寇邀余兄弟至團防公局議事,余辭之。”(翁同龢《翁同龢日記》)
初七日晚、初八日早,李慈銘表兄陳壽祺正在圓明園等待引見。陳壽祺應軍機章京考試得名第八,定于初八日引見,初七晚他就進園,發現內官四處尋覓車輛,圍以黃帷,晚間宮眷已經出城完畢。他等到次早,被告知取消引見,只好在混亂中匆匆離園,并將消息告知李慈銘:咸豐帝于巳刻(上午九點至十一點)由肅順等人隨扈,從圓明園后門離開。
四個小時后,內城士大夫紛紛攜家往城郊避兵,沿途燒餅、饅頭等干糧一搶而空。翁同龢攜家至房山,“未刻,余奉母至呂村小住以避之”,翁曾源奉母至密云,翁曾籌攜妻子至昌平,翁同龢岳父湯金釗遷保定,舉家為保全之計不得已四分五裂,途中避兵者絡繹如織。(翁同龢《翁同龢日記》)朱學勤往房山,許乃普往涿州,潘曾瑩往西山,潘曾綬于初十日到戒臺寺,十四日西郊門頭溝潭柘寺,潘曾瑋則住雄縣。(潘曾綬《潘曾綬日記》)這天呂耀斗攜友蔣某來訪李慈銘,晚上李慈銘又寫信給呂氏,物價騰貴數倍,市無貿易,京師籠罩在恐怖的云霧中。在京士人高心夔、王闓運、莫友芝等人迅速離京。
李慈銘與租住在順治門大街的同鄉京官周星譽、陳壽祺等,及新結識的呂耀斗、陳孚恩子侄等,既不能返鄉,也無力往京郊避兵,惟有坦然與城共存亡。圓明園大火之際,他親眼目睹,咸豐十年八月二十三日日記有雙行小字寫道:“是夕,城中人見火光大恐,貴官多易服率其家室四處求竄,達旦不止,號哭之聲聞于遠近?!钡司渲乱灿型磕ǎ瑩O詠裳抄本《越縵堂日記抄》知李氏原稿寫道:“某相國宅中眷至徒行街市中。予與叔子掩關高臥,坦然不顧也?!?/p>
“某相國”究為何人?一般來說宰相要有內閣大學士銜,即所謂入閣拜相。那么咸豐十年任宰相者是哪些大臣?
咸豐十年(1860)八月二十四日午后英法侵略軍焚燒圓明園,“連日都人紛紛奔避,朝官多盡室行,常熟(翁心存)、壽陽(祁寯藻)二舊輔皆去。今日出城者尤眾,車馬絡繹,坊市為空。其自海淀逃入城者,扶老襁幼,系路不絕。貴官有先避居海淀者,前夜忽聞夷人至,多棄家屬貲裝而逃。都御史沈兆霖宵行迷路,奔竄百余里,始狼狽入城。軍民被焚之家,焦爛四竄,哭聲震郊。以萬余島夷孤懸深入,而致輦轂之下慘變至此,可為長慟?!保ɡ畲茹憽对娇z堂日記》)是日翁同龢經過海淀,“路逢難民,老弱婦女,累累不絕”。(翁同龢《翁同龢日記》)翁同爵等隨員在保定中州會館東館,“自昨日午后起,西北煙焰蔽天,探馬回,云淀園尚無恙,然陳設已有土匪搶劫,南海淀一帶民房亦多焚燒,難民絡繹于道,恭王等已至長新店矣。”(翁同爵《翁同爵日記》)
親歷守城的浙江金華人胡鳳丹追憶咸豐十年(1860)八月京師亂局時寫道:“庚申,夷兵逼近京城,辦事王大臣賈相國等奏請戶、兵、刑部隨帶司員二十人。迨中秋日,火焚淀園,只翁玉帥、陳秋帆、陳棣珊及余四人在局,余皆挈眷出城?!庇制洹陡卸骷o事》題注云:“庚申八月,京師戒嚴,周芝臺、賈筠堂兩相國,陳子鶴、趙蓉舫兩尚書出屯外城,奏帶部員十六人,鳳丹與焉。”(胡鳳錦《退補齋詩文存》之《辛巳暮春生日自訟》)翁玉帥即翁同爵,他在咸豐十年八月十一日日記中寫道:“至署,知賈相派余及紱臣在外城辦事處當隨員,晚至白衣庵,賈、周、陳、趙四堂先后到。”(翁同爵《翁同爵日記》)翁同爵、胡鳳丹是“賈、周、陳、趙”的隨帶司員,陳孚恩任戶部尚書,趙光署理兵部尚書,二人皆無大學士銜,李慈銘所稱內城“某相國”,很有可能是胡鳳丹記載的“周芝臺、賈筠堂兩相國”,周祖培,河南商城人,嘉慶二十四年(1819)進士,時官戶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為留京辦事大臣;賈楨,山東黃縣人,道光六年(1826)榜眼,時官吏部尚書,以體仁閣大學士為團防大臣。二人是咸豐十年實掌宰相實權之人,“某相國”,當指二人而言。
咸豐十年(1860)八月,李慈銘在順治門大街的蝸居中,為文祥、匡源構筑的道德豐碑,湮沒于紫禁城里倉皇北去的塵煙中,所幸的是,孫詠裳抄錄的斷章,仍隱約可見英法入侵時帝王將相的抉擇及其歷史張力。咸豐十一年(1861)“辛酉政變”后,慈禧太后登上政治舞臺,大臣們編制《治平寶鑒》為其進講治國之道,但她的施政經驗可能仍來自其夫君咸豐帝。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八國聯軍侵華,慈禧與光緒帝西狩,與咸豐十年庚申(1860)咸豐帝北狩,雖相隔四十載、歷經五“庚”(庚申、庚午、庚辰、庚寅、庚子),但其應對外敵的策略如出一轍,可謂名副其實的“以史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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