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翠蹲在院子角落的青石板上,掬起一捧冰涼的井水拍在臉上。這是她嫁到李家的第七天,北方的清晨還帶著春末的寒意,水珠順著她的脖頸滑入衣領,激得她一個哆嗦。她瞇著眼睛摸索放在一旁的粗布毛巾,忽然感覺屁股一陣異常的涼意,像是有什么東西輕輕擦過。
"哎呀!"她驚叫一聲,猛地轉身,差點滑倒在濕漉漉的石板上。
一只毛色棕黃的黃鼠狼正蹲在她身后不到三尺的地方,前爪捧著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野果,小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最讓白小翠毛骨悚然的是,那畜生的嘴角竟然向上翹起,露出一個分明是在笑的表情。
"娘??!"白小翠顧不得擦臉,提著褲腰就往屋里跑,拖鞋都跑掉了一只。
她一頭撞進正在灶臺前忙活的婆婆馬桂花懷里,把老人家手里的搟面杖都嚇掉了。
"作死?。〈笄逶绲囊姽砹耍?馬桂花拍著胸脯罵道,花白的發髻都散了幾縷。
"黃、黃鼠狼!"白小翠臉色煞白,指著門外,"它在笑!對著我笑!"
馬桂花臉色一變,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口,抄起靠在墻邊的掃帚往外張望:"在哪呢?"
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白小翠那只孤零零的拖鞋歪在青石板旁邊。
"大清早的胡咧咧什么?"馬桂花皺著眉頭回頭,"哪來的黃鼠狼?"
"真的!它剛才就蹲在那兒,"白小翠急得直跺腳,"還沖我笑呢!"
馬桂花將信將疑地走出門去,繞著院子轉了一圈,連柴火堆都翻看了,確實沒見到什么黃鼠狼的影子。她走回來時,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新媳婦進門頭七天就見黃皮子,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白小翠心里咯噔一下。她娘家在三十里外的白家莊,從小就聽老人說過,黃鼠狼是通了靈的東西,見了人要躲著走,若是沖人笑,那準沒好事。
"娘,您別嚇唬小翠了。"李大柱揉著眼睛從里屋出來,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半個門框,"八成是野貓什么的,她看花眼了。"
"你懂個屁!"馬桂花瞪了兒子一眼,"你爺爺那會兒,村東頭老趙家不就是因為打了只沖人笑的黃皮子,結果全家害了怪?。?
一直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的李老根突然咳嗽了一聲,慢悠悠地開口:"那黃皮子要真沖人笑,不是大兇就是大吉。"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看了白小翠一眼,"得看它為啥笑。"
白小翠被公公這一眼看得心里發毛。嫁過來這些天,她跟這位寡言少語的公公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李老根年輕時據說走過鏢,見過世面,后來不知怎的斷了條腿,回村娶妻生子,再沒出過遠門。
早飯吃得索然無味。白小翠腦子里全是那只黃鼠狼詭異的笑臉,連馬桂花特意給她煮的荷包蛋都沒吃出滋味來。
"我去菜園子摘點蔥。"放下碗筷,白小翠小聲說道,想借機透口氣。
"去吧,順便看看雞窩里有蛋沒有。"馬桂花頭也不抬地吩咐。
李家的菜園子在屋后,用矮土墻圍著,里面除了時令蔬菜,還種著幾棵果樹。白小翠剛推開吱呀作響的柵欄門,就看見一只蘆花母雞驚慌地從雞窩里竄出來,"咯咯"叫著跑遠了。
她走近一看,雞窩里空空如也,只有幾片零散的羽毛。正當她納悶時,耳邊傳來一陣細微的咀嚼聲。白小翠循聲望去,差點又叫出聲來——那只黃鼠狼正蹲在櫻桃樹下,兩只前爪捧著她家母雞剛下的蛋,小尖牙已經磕破了蛋殼,正津津有味地吸食著蛋液。
黃鼠狼見她來了,竟然不慌不忙,反而舉起蛋殼朝她晃了晃,像是在敬酒。陽光透過櫻桃樹的枝葉,在它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雙黑豆似的小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白小翠這次沒有跑。她不知哪來的勇氣,彎腰撿起一塊土坷垃,顫聲道:"你、你偷我家雞蛋!"
黃鼠狼放下蛋殼,前爪拍了拍肚皮,竟然像人吃飽后那樣打了個嗝。然后它后腿直立站了起來,前爪作揖似的朝白小翠拜了拜。
"你這小媳婦,膽子倒是不小。"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響起。
白小翠手里的土坷垃掉在了地上。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聲音分明是從黃鼠狼的方向傳來的!
"別看了,就是我在說話。"黃鼠狼的嘴巴一開一合,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帶著點回聲,"你們人類總這樣,見到會說話的畜生就嚇得屁滾尿流。"
"你...你..."白小翠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我什么我?"黃鼠狼歪著頭,"你們人類吃雞蛋,我吃雞蛋,有什么不一樣?不過你們是煮著吃,我喜歡生吃罷了。"
白小翠的腿開始發抖,但她強撐著沒跑:"那、那你為什么沖我笑?"
黃鼠狼突然蹦跳了幾下,像是在跳舞:"因為你這小媳婦有意思啊!我在這片住了三十年,見過三代李家人,就屬你最好玩。"
三十年?白小翠心里算了算,那豈不是比她的年齡還大?她聽說過有些動物活得久了會成精,沒想到今天真讓她碰上了。
"你...你別害我家。"白小翠鼓起勇氣說道,"我婆婆說見了會笑的黃鼠狼不吉利。"
"呸!"黃鼠狼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那動作活像個生氣的老人,"馬桂花那老婆子懂什么?我黃三爺在這村里住的時候,她還在娘家穿開襠褲呢!"
白小翠聽到這老氣橫秋的話從一個黃鼠狼嘴里說出來,不知怎的,恐懼感消退了些,反而有點想笑。
"你不怕我?"黃三爺瞇起眼睛,"有意思,真有意思。這樣吧,你每天給我一個雞蛋,我保你李家平安,怎么樣?"
白小翠猶豫了。雞蛋在鄉下可是金貴東西,婆婆每天都要數著用。但眼前這只會說話的黃鼠狼顯然不是尋常畜生,得罪了恐怕真沒好事。
"我得問問我婆婆..."她小聲說。
"問她?"黃三爺嗤笑一聲,"她要是知道我會說話,非拿掃帚打死我不可。這樣,我先送你個見面禮——三天之內,你娘家會有人捎信來,說你娘病了要你回去一趟。"
白小翠心頭一緊:"我娘病了?真的假的?"
"信不信由你。"黃三爺已經轉身往墻根溜達,"記住啊,一個雞蛋,保平安。我明天還來。"說完,它鉆進了墻根的一個小洞,消失不見了。
白小翠呆立在原地,腦子里亂哄哄的。她機械地摘了幾根蔥,又去雞窩看了看——果然少了一個蛋。回到屋里,她沒敢提黃鼠狼說話的事,只說可能是野貓偷了雞蛋。
"野貓?"馬桂花狐疑地看著她,"野貓偷雞蛋會留下蛋殼,這明顯是黃鼠狼干的。"
白小翠心跳加速:"那...那怎么辦?"
"能怎么辦?把雞窩門關嚴實點。"馬桂花不以為然,"一只畜生罷了,還能成精不成?"
白小翠低頭扒飯,沒敢接話。
第二天清晨,白小翠故意最后一個起床。等馬桂花和李大柱都出門下地了,她才躡手躡腳地來到雞窩,挑了個最小的雞蛋,用圍裙兜著走到櫻桃樹下。
"黃三爺?"她小聲呼喚。
沒有回應。白小翠等了一會兒,正打算離開,忽然感覺褲腳被什么扯了一下。低頭一看,黃三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蹲在她腳邊,正用爪子勾她的褲腿。
"我還以為你不敢來了呢。"黃三爺的聲音里帶著得意。
白小翠蹲下身,把雞蛋放在地上:"給,說話算話。"
黃三爺用鼻子嗅了嗅雞蛋,滿意地點點頭:"不錯,是個好蛋。"它熟練地用爪子滾著雞蛋到樹根處,然后突然用后腿一蹬,雞蛋在樹根上磕破了,它立刻湊上去吸食起來。
白小翠看得目瞪口呆:"你...你挺會吃啊。"
"活得久了,什么都懂點。"黃三爺邊吃邊說,"對了,你娘家那事,信明天就到。"
白小翠將信將疑:"要真如你說的,我以后天天給你雞蛋。"
黃三爺吃飽喝足,舔了舔爪子:"一言為定。不過小媳婦,我看你眉心發暗,家里最近怕是要有事。"
白小翠心頭一緊:"什么事?"
"天機不可泄露。"黃三爺神神秘秘地說,"等應驗了再說。"說完,它又鉆回那個墻洞不見了。
第三天中午,果然有個白家莊的半大孩子跑來送信,說白小翠的母親染了風寒,想女兒了,讓她得空回去看看。白小翠接到信時手都在發抖——黃三爺的預言竟然分毫不差!
"娘,我想回趟娘家。"晚飯時,白小翠鼓起勇氣說,"我娘病了。"
馬桂花放下碗筷:"嚴重嗎?"
"信上說是風寒..."白小翠把皺巴巴的信紙遞給婆婆。
馬桂花識字不多,讓李大柱念了一遍,點點頭:"明天讓大柱送你回去,住一晚就回來,地里活多著呢。"
白小翠感激地點點頭,心里卻翻江倒海——黃三爺說的都是真的!那它說的"家里有事"又是指什么?
第二天送走李大柱后,白小翠獨自在菜園子里摘菜,黃三爺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怎么樣,我沒騙你吧?"它得意洋洋地說。
白小翠這次真心實意地給它拿了個雞蛋:"你真神了。不過你說我家要出事,到底什么事?"
黃三爺這次沒有立刻吃雞蛋,而是把它藏在了某個地方,然后神秘兮兮地說:"你婆婆,三天之內必有大病。"
白小翠手一抖,菜籃子差點掉地上:"真的假的?什么?。?
"她年輕時落下的病根,現在要發作。"黃三爺的小眼睛里閃著光,"不過你別怕,只要按我說的做,她能挺過去。"
白小翠將信將疑,但還是記下了黃三爺說的一些草藥名字和用法。這些草藥大多長在后山,村里人偶爾會采來治病。
果然,第二天馬桂花從地里回來就說頭暈,晚飯都沒吃就躺下了。到了半夜,她突然發起高燒,滿嘴胡話,把全家都嚇壞了。
"我去請大夫!"李大柱急得就要往外沖。
"等等!"白小翠攔住他,"這大半夜的,大夫住在鎮上,來回要兩個時辰。我...我認識一些草藥,先給娘試試?"
李老根蹲在炕邊,摸了摸老伴滾燙的額頭,沉聲道:"按小翠說的辦吧,等大夫來怕是晚了。"
白小翠按照黃三爺的指點,從廚房找出曬干的柴胡和黃芩,又去后院墻角采了些鮮嫩的蒲公英,熬了一碗黑乎乎的藥湯。
說來也怪,馬桂花喝下藥后不到一個時辰,燒就退了些,能安穩睡覺了。天亮時大夫趕來,診脈后連連稱奇,說這藥方用得恰到好處,又添了幾味藥讓繼續服用。
三天后,馬桂花能下床了,全家人都松了口氣。只有白小翠知道,這全是黃三爺的功勞。從此,她每天雷打不動地給黃三爺送一個雞蛋,有時還會跟它聊聊天。
漸漸地,白小翠發現黃三爺知道的遠不止這些。它能說出村里每戶人家的秘密,知道哪塊地收成好,甚至連二十年前村里鬧土匪的事都說得繪聲繪色,就像親眼所見一樣。
"你到底是...什么?"有一天,白小翠忍不住問道。
黃三爺正在啃一個野果,聞言抬起頭,小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我?我就是活得久了點的黃鼠狼罷了。不過你們人類有句話叫'老而成精',大概就是這么回事。"
白小翠還想再問,突然聽見前院傳來吵鬧聲。她趕緊跑過去一看,原來是鄰居王二狗揪著一只死雞在跟李大柱理論。
"看看!我家雞脖子被咬斷了,肯定是你們家養的那只黃鼠狼干的!"王二狗氣勢洶洶地揮舞著死雞。
李大柱一臉莫名其妙:"我們家哪養黃鼠狼了?"
"少裝蒜!我媳婦都看見好幾次了,一只大黃鼠狼天天往你們家后院跑!"王二狗不依不饒,"這半個月村里丟了七八只雞了,不是它干的是誰?"
白小翠心頭一跳——黃三爺確實天天來,但它只吃雞蛋,從不碰雞??!
"王二哥,"她上前說道,"您誤會了,我們家沒養黃鼠狼。再說,黃鼠狼偷雞都是拖走整只的,哪有只咬斷脖子的?"
王二狗語塞了一下,隨即又強硬起來:"那你說,村里丟的雞哪去了?"
這事最后不了了之,但村里開始流傳李家養了只偷雞的黃鼠狼精的謠言。馬桂花氣得要死,揚言要下夾子打黃鼠狼,被白小翠好說歹說勸住了。
當天晚上,白小翠在菜園子里急得團團轉:"黃三爺,村里人都說是你偷的雞,這可怎么辦?"
黃三爺從墻洞鉆出來,出人意料地沒有要雞蛋,而是神秘地說:"我知道是誰偷的雞。"
"誰?"
"王二狗自己。"
白小翠瞪大眼睛:"什么?怎么可能?"
"他賭錢輸了,把家里的雞偷偷賣了,又怕媳婦發現,就栽贓給我。"黃三爺憤憤地說,"這王二狗,從小就不是好東西!"
"那...那怎么證明你的清白?"白小翠發愁道。
黃三爺的小眼睛轉了轉:"明天你讓李大柱去鎮上打聽打聽,看王二狗是不是經常去'如意賭坊'。至于證據嘛..."它突然神秘一笑,"明晚三更,村口老槐樹下見分曉。"
第二天,李大柱從鎮上回來,證實王二狗確實常去賭坊,還欠了不少錢。到了晚上,白小翠借口去茅房,偷偷溜到村口老槐樹下。
月光如水,她等了一會兒,突然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只見王二狗鬼鬼祟祟地扛著個麻袋走來,四下張望后,從麻袋里倒出兩只死雞,正要在雞脖子上做手腳,突然周圍亮起十幾支火把——原來黃三爺不知用什么方法通知了全村人,大家早就埋伏好了。
人贓俱獲,王二狗不得不承認自己偷賣家里雞又栽贓的事。從此村里再沒人說黃鼠狼偷雞了,反而開始流傳李家有"保家仙"的說法。
馬桂花的態度也變了。有一天她悄悄問白小翠:"閨女,咱家后院那只黃鼠狼...是不是有點靈性?"
白小翠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出乎意料的是,馬桂花竟然沒反對,反而說:"那...那以后每天給它個雞蛋吧,別得罪了。"
漸漸地,黃三爺成了李家的"編外成員"。它不僅幫李家避過幾次小災小難,還經常蹲在墻頭看一家人吃飯,偶爾馬桂花還會特意給它留塊肉。村里人知道了,誰家有難事也會來求個指點,李家在村里的地位不知不覺高了起來。
白小翠也從剛嫁來時那個膽小的新媳婦,變成了能獨當一面的李家媳婦。她再也不怕清晨洗漱時屁股發涼了——因為那多半是黃三爺又在惡作劇,提醒她別忘了今天的雞蛋。
一年后的春天,白小翠生了個大胖小子。滿月那天,黃三爺破天荒地白天現身,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一顆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野山參放在嬰兒襁褓旁,然后像人一樣作了個揖,在眾人的驚嘆聲中溜走了。
馬桂花捧著那顆山參,手直發抖:"這...這可是百年老參啊!"
白小翠望著黃三爺消失的墻洞,突然明白了什么。那天晚上,她特意煮了兩個雞蛋放在櫻桃樹下。
"謝謝你,黃三爺。"她輕聲說。
墻洞里傳來一聲輕笑,然后是那個熟悉的尖細聲音:"謝什么謝,我老頭子看著你們家三代人了,早就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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