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刻舟”小記
文/劉惠
因了一個人、一個故事,讓一座小城名動天下。這個人,就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從文,而那個故事、那座小城,則不言而喻。
沈先生在《邊城》中,提到了酉陽、秀山、龍潭、茶峒、酉水、沅水、洞庭湖等與現實相符的地名、水名,提到了作為懷化古地名的辰州。大凡讀過《邊城》的人,無不相信,借以安放人物與故事的山水、房屋是真實存在的,彼此結下了永遠也難以解開的緣。所以,我們最想知道的是,沈先生筆下的那條碧溪是什么樣子,碧溪渡口的那人、那船,以及碧溪岨之上的那屋、那塔又是什么樣子。
幾年前的秋末,我們一行人從龔灘古鎮到龍潭古鎮,最終奔向曾經被沈先生用水一樣溫柔的目光無數次打量過的茶峒古鎮。在出發前,有人說,邊城那地方,沒啥看頭,有些蕭條,沒被炒起來。說這話的人,自然指的是商業化不夠,還不夠繁榮,但我們要那份繁榮干什么呢?
在龔灘,在靜靜流淌的烏江邊,我們找了一個觸目皆見山水的好地方,圍坐在一張保持著天然形狀的木桌旁,捧一杯香茗,七嘴八舌地討論沈先生筆下的《邊城》,以及凌子風導演的同名電影。有人說,出行前特地重溫了一遍。又有人聞說由文改編而成電影有看頭,于是立即打開手機搜索,準備加深邊城印象。
年少時讀《邊城》,一顆心只為幾個年輕人的愛情糾葛而波瀾起伏。而今,已到了做祖母的年紀,對女主人公翠翠的感情卻多了一份心疼,好像這世間真的有一個名叫翠翠的生命來過。在《邊城》文末,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船不見了,白塔倒了,深愛著翠翠的祖父“走了”,而那個心里口里都舍不下翠翠的那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每每讀到或聽到這一段,這種心疼就又加重一分。
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份牽掛與心疼,當我們踏上旅程之后,凡是看到某一個或某幾個“在風日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的女孩子,就彼此一望,心有靈犀地說,這不就是翠翠么!在龍潭的王家大院,我們看到過;在某條小街上,我們也看到過。是那個在我們心目中依然處于青春懵懂年紀的小女孩,將我們引到了那個小小的拉拉渡口。
在渡口旁的攝影民宿住下后,我們便開始為存于心中多時的疑問找答案。我們自然知道,現實世界與文學世界的差別,但還是有人忍不住問負責管理客棧的美女,這個拉拉渡是沈先生筆下的那個么?美女給了一個不肯定和一個肯定的答案。她說,從前在這條河上,像這樣的拉拉渡很多,自從橋修得多了之后,拉拉渡就慢慢沒有了,眼前保留的這一個,只為了一種情懷,至于是不是小說中的那一個,自己也不知道。她又說,1949年11月6日,劉鄧大軍進軍大西南時,就在此渡口強攻渡河,由于敵我雙方力量懸殊,再加上敵方心理防線早已土崩瓦解,整個戰斗20分鐘即宣告結束。11月7日,便成為秀山縣的解放日。
從洪安古鎮坐拉拉渡前往茶峒古鎮,只需一分鐘就到了。行走在鎮街上,秋日里最后的幾抹陽光把街巷打扮得格外生動,有很多孩子坐在街邊、巷內,用線條和顏料刻畫他們眼中的美。在這旅游的淡季,行人和開店經商的人都顯得十分閑適,偶見幾個人圍坐一處打紙牌,腳邊臥著一只黃狗,有人來買東西,就起身做買賣,人走后,又繼續他們的樂事,沒有喧鬧擾攘的市聲。但我更愿意相信,這是古樸淳厚的邊地風俗沿習至今的緣故,就如沈先生寫到的那樣:“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是他們如順順父子、翠翠祖父、楊馬兵那樣的先輩成就了沈先生,讓沈先生以精妙的筆觸向世人展示了一幅田園牧歌式的唯美畫卷,同時也在不經意間回饋著他們及他們的子孫。
翠翠居的門緊鎖著,門前溪邊也沒有我們希望找尋到的大巖石,可坐在上面曬太陽、醉酒聽歌的大巖石。屋后是在書里書外都維系著一方風水的白塔。站在塔下,往下看是一座碾房,很顯然只是寫意,而不是據書寫實。往稍遠處望,是著名的“三不管島”。
是夜,我們在一個名叫“翠翠人家”的餐館,以一鍋煮三省的方式吃了角角魚。所謂“一鍋煮三省”,據說是湖南的魚、貴州的豆腐、重慶的酸菜,還有數十種來自三省市的調味料。這些原材料是否真的分別來自這些省市,食客們并不在意,合口胃、能慰藉旅途的疲累才是他們想要的。吃過角角魚,回到客棧,坐擁一個小小的書城,我們繼續談論與沈先生、與《邊城》有關的話題。
翌日清晨,我們又渡過河去,再走一走翠翠與二老初會時的河街。也許,當年的沈先生,在他的旅居處,在朝向河街的窗邊,在觀看了端午劃龍舟、泅水抓鴨子的盛況之后,真的聽到過一對少男少女之間類似的對話,由此“自作主張”地為他們播下愛情的種子,展開一個唯美而傷感的故事。
四十余年后,師從沈先生的汪曾祺,在一九八〇年也寫了一篇著力營造清朗意境的小說《受戒》,把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從兩小無猜的交往到私定終身的愛情,描寫得十分和諧美好,呈現出一種美善交融的境界。汪先生將故事背景標定為“三十七年的一個夢”,由此可以揣測,無論世間多么令人煩憂,在他們師生二人心中,或者說在歷朝歷代的文人與文學愛好者心中,都有一個世外桃源。
回到家中,找出書,打開一檔聽書節目,打算沿著拉拉渡上的纜繩,把“刻舟”之舉劃向尋夢的深處——把翠翠居安放在哪里才更符合想象,儺送曾經在哪里為翠翠唱歌,而夢中的翠翠又在何處崖上摘得虎耳草……在書中,我自認為找到了二老一定會回到翠翠身邊的若干理由,其中最關鍵的是,虎耳草寄寓著“等待”,同時也寄寓著真切的、勇敢的愛。
我想,我們或我這一番刻舟求劍、膠柱鼓瑟的舉動,在不解其中味的人眼里,固然有些幼稚、有些可笑,但是,一部星輝斑斕的文學作品,就是這么讓人念茲在茲、情動于中。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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