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寨上乘山風
從雙豐鎮雙全村陰坡往上走時,山風正卷著包谷葉的清香往下淌。水泥路在坡底拐了個彎,把村子劈成陰陽兩半——陽坡的瓦檐沾著金亮的日光,陰坡的樹影里卻浸著沁人的涼。我們要去的石家寨,就蹲在陰坡最陡的山頂上,腳下踩著周家莊的石坎,手邊拂過黃家灣的荊條,鼻尖繞著毛家坪飄來的草木氣,像被一串地名牽著往上走。
路是被腳磨亮的土徑,嵌在齊腰深的包谷地里。葉片邊緣的鋸齒蹭著褲腿,簌簌地響。忽有節奏分明的“唰唰”聲從深處漫出來,像誰在翻動一本厚重的舊書。走近了才看見,青紗帳里立著個戴草帽的老人,鋤頭起落間,草屑正順著他的褲腳往下掉。
“大哥歇會兒?”我們喊了一聲,聲音撞在包谷葉上,碎成星星點點的顫音。
老人直起腰的動作帶著明顯的滯澀,草帽沿往下淌著汗,在下巴頦聚成珠,“啪嗒”砸在腳邊的土塊上。他掀起草帽扇了扇,露出被曬成古銅色的臉,眼睛瞇成兩道細縫打量我們:“買羊子的?”
“不買羊,想上石家寨看看。”
“哦——”他拖長了調子,把鋤頭往地里一戳,木柄還在嗡嗡地顫。“那得繞著崖根走,不然要踩塌黃老五家的包谷地。”他往坡上指了指,指尖沾著的泥星子在風里晃了晃,“這寨頂啊,以前可不是玩的地方。”
歇腳的當口,老人的煙袋鍋里騰起藍霧。他說這寨原不叫“石家寨”,叫“十家寨”。早年間坡下住著十戶人家,有周有黃有毛,獨獨沒姓石的。那時候土匪像山里的狼,隔三差五就從秦嶺溝里竄出來,扛著土槍喊打喊殺。十戶人湊了力氣,在山頂的老廟基上壘寨墻,把新收的苞谷、紡好的棉布、給娃攢的壓歲錢,全往寨里搬。
“土匪來的那日,必定是起黃風的。”老人磕了磕煙鍋,火星子落在草葉上,瞬間滅了,“聽見坡下狗叫得瘋,就往寨里跑。寨門是麻石條做的,有磨盤那么沉,得三個后生才推得動。門后架著擂木,碗口粗的松樹桿,上頭釘滿了鐵釘子,土匪敢往上沖,一推就滾下去,連人帶石頭能砸出個坑。”他說著,手掌在膝蓋上拍了拍,仿佛還能摸到當年擂木的糙皮。
后來山下通了公路,土匪早沒了影,扶貧搬遷的卡車又一戶戶往集鎮運人。年輕人都愛集鎮的水泥房,亮堂,雨天不踩泥。可老人不挪窩,“這石板屋住了一輩子,墻縫里都長著我的汗珠子。”他指了指身后的包谷地,土坷垃被刨得細碎,連草芽都找不著扎根的地,“你看這地,得天天摸,一摸就知道它渴不渴。”
順著老人指的崖根往上爬,路漸漸變成嵌在石縫里的臺階。麻石被踩得發亮,凹處積著昨夜的雨,映出頭頂的云。爬到半坡時,忽然聽見“叮咚”一聲,像誰在敲銅鈴——原是山風穿過石縫的聲息,混著遠處的蟬鳴,倒比集鎮的喇叭更清透。
寨頂果然敞亮。兩畝見方的平地上,風跑得更歡了,卷起我們的衣角往東南西北扯。極目望去,群山是被揉皺的綠綢,從腳下一直鋪到天邊,溝溝壑壑里翻涌著浪似的樹影。東西兩頭各守著一道寨門,東門的門檻還在,青石板被磨得兩頭翹,像條臥著的老石狗;西門早塌了,只剩半堵墻,墻縫里鉆出叢野菊,黃燦燦的,倒像給舊時光別了朵花。
寨墻是最耐琢磨的。外墻走成個“8”字,想來是當年為了讓擂木滾得更遠。好幾處塌了,麻石條橫七豎八地躺著,有的斷口還留著鑿痕,像沒說完的話。內墻更妙,借著數十塊天然巨石搭成,石頭與石頭的縫里塞著老磚,磚上的青苔綠得發油,該是守了幾十年的雨。巨石環抱處藏著口井,井口蓋著塊裂成兩半的石板,掀開一看,井水亮得能照見云影,掬一捧喝,涼得直鉆牙,倒比城里的冰鎮汽水更醒神。
只是寨心那座“雲臺金花廟”,實在扎眼。說是觀音庵,其實就是幾根細木搭的棚子,棚頂鋪著彩條布,被風掀得嘩嘩響。里頭供著張鑲在鏡框里的觀音像,像前堆著揉皺的紙灰,墻上胡亂釘著幾條被面,紅的綠的,倒像是誰把嫁妝晾在了這兒。紙灰里還混著炮仗皮,金紅的碎屑粘在老墻的青苔上,新舊攪在一處,像幅沒畫完的畫。
下山時又路過那片包谷地,老人還在里頭。鋤頭揚起的弧度,竟和寨墻上的石縫走勢有幾分像。他說這地是十家寨人傳下來的,當年躲完土匪,就蹲在寨頂往下望,看自家的苞谷結了多少穗。如今他也常往寨上爬,不燒香,就坐在東門的門檻上,看風把云吹成十戶人家的模樣。
風又起了,卷著包谷葉往山下跑回頭望時,石家寨像塊被歲月磨亮的印章,蓋在群山的綠箋上,印泥是十戶人家的煙火,是老人的汗珠子,是永不褪色的山風。
作者:張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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