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人生的短暫,使一切的相遇顯得更美。花開了,花也落了,我看重它的綻放,也看重它的凋謝,這個過程即是一個美的過程。
——傅國涌
沉重悼念
|傅國涌先生
當代著名歷史學者,曾擔任中學教師。1967年生于浙江樂清。主要關注中國近代史,特別是百年言論史和知識分子問題等。人民網、共識網、天益思想庫均有專欄。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金庸傳》《葉公超傳》《史想錄》《筆底波瀾》《百年尋夢》《主角與配角》《文人的底氣》《追尋失去的傳統》《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的私人記錄》《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大商人:影響中國的近代實業家們》《民國商人》《無語江山有人物》《問史哪得清如許》《帝國盡頭是民國》《民國年間那人這事》《從龔自珍到司徒雷登》等,編有《過去的中學》《過去的小學》《追尋律師的傳統》等。
《美的相遇:傅國涌教育隨想錄》,傅國涌 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978-7-5675-6418-3,45.00元
出版家范用上小學的時候,讀到夏丏尊翻譯的《愛的教育》,譯者序言中的幾句話打動了他幼嫩的心靈:
書中敘述的親子之愛,師生之情,朋友之誼,鄉國之感,社會之同情,都近于理想的世界,雖是幻影,使人讀了覺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為世間要如此才好。于是不覺就感激了流淚。
他一輩子都憧憬這樣的理想世界,做著這樣的夢。一個人的一生尤其在少年時代與什么樣的書相遇,也許充滿了偶然性,正是這偶然將開啟截然不同的人生。我常常想起童年、少年時代起讀過的那些書,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都已匯入我的生命當中。正是我接觸到的一本本書,讓我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大,每一本書其實都在參與我的人生,讓我不斷地獲得精神的滋養,重新找到前行的勇氣,讓我禁不住感嘆:人與書的相遇竟是如此之美。
當然,人與人的相遇也是美的。夏承燾十幾歲時,第一次填詞,一闋《如夢令》中有一句:“鸚鵡,鸚鵡,知否夢中言語?”國文老師張震軒給這一句密密加圈,連聲夸他作得好。他說就是從那時起,他下定了一生研究詞的決心。老師畫的朱紅圈圈令他終生難忘。馬星野在溫州中學念初中時,國文老師朱自清每逢發現好文章,總要與學生一同欣賞。以新文學知名的朱老師十分喜歡舊文學,有一次拿到一卷線裝的蘇曼殊詩集,就找他到辦公室共賞。在他心中,朱老師的一句詩、一席話都有值得長久回味的價值。他永遠都記得老師在他作文后面批了兩句李商隱詩:“何時荊臺百萬家,獨教宋玉擅才華。”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過短短一年半,卻成為他一生的回憶。
我常常被這樣的故事吸引,教育就是由一個一個這樣的故事構成的,沒有故事的教育是死的,教育首先就是人與書的相遇、人與人的相遇。我曾經想過,要是能寫一篇《教育相遇論》,甚至是一本書,來講述課堂內外的相遇,校園內外的相遇,書里書外的相遇,從人與書、人與人到人與世界、人與自我的相遇,該是一個多美的題目,卻總覺得千頭萬緒,一直沒有寫出來。
前幾年,我先后作過幾次講座,都是以“相遇”為題,一是《教育就是與美相遇》,關于民國教育的;一是《人生最美是相遇》,關于我自己的經歷。講座的錄音整理稿都收入了這本小冊子。這些收集在一起的文字,雖都與教育有關,卻零零散散,似乎沒有一根線索將它們串在一起,我想到了“相遇之美”,也請朋友們幫我起了好多個題目,最后妻子對我說,不如叫“美的相遇”,可以涵蓋所有的文字,無論是我與民國的相遇、教育的相遇,還是與許多師友(他們又都是從事教育的)的相遇。我感謝人生中無數的相遇,從少年到如今,正是這些相遇使人生變得如此美好,什么樣的風暴也折不斷夢的翅膀。
40年前,我在大山深處偶然接觸到的那些讀物,依然活在我的記憶里。我喜歡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晚年的那些談話,他眼睛看不見了,但心中那么明亮,他的心中似乎裝著一個宇宙,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常常不是肉體所能限制的。在我看來,他是觸摸到永恒的人,與這樣的人、這樣的書相遇,真是美不可言。
“什么是永恒?永恒不是我們所有昨天的總和,永恒是我們所有的昨天,是一切有理智的人的所有的昨天;永恒是所有的過去,這過去不知從何時開始;永恒是所有的現在,這現在包括了所有的城市,所有的世界和行星間的空間;永恒是未來,尚未創造出來但也存在的未來。”
我們注定都要成為過去,唯永恒的意義值得尋找。我常常想,教育不就是在短暫中觸摸永恒的過程嗎?不就是有限的人不斷地向無限求問的過程嗎?30年前,我在一所鄉村中學教書,那里的樹叢,流淌著抓人的綠色的樹叢,那里的石子灘,一塊塊被溪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的石頭,那里的星空和月夜,我在搖晃的燭光下讀洛克、盧梭和孟德斯鳩,在萬籟俱寂中仿佛聽見過他們穿越時空的呼吸。很遠,也很近,我無法想象如果沒有與那些書相遇,這一生又將怎樣度過。
正是人生的短暫,使一切的相遇顯得更美。花開了,花也落了,我看重它的綻放,也看重它的凋謝,這個過程即是一個美的過程。我正在讀一本書,俄國作家謝爾古年科夫的《秋與春》——
森林、繁星、河流——世間一切美麗的事物——這恰恰是我們的內心、我們的心靈的反映。可以說,整個世界都是我們自身的反映。正因為如此,遇見松樹的時候,我們才怡然欣賞,我們看它,怎么也看不夠,我們遇見的不是松樹,我們與松樹沒有任何瓜葛,我們遇見的是我們自己。正因為如此,遇見我們的時候,松樹才怡然欣喜,它能夠在我們心靈的密林之中找到自己。
每一個句子都充滿了靈性,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我很感恩,在我五十之年,能讓我與謝爾古年科夫的文字相遇。
教育是要啟人心思,而不僅僅是記憶、重復、練習、答案,教育是要讓每個人的靈性被激活,更真實地理解眼前的一切,就是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真實的心靈。離開了讀書,教育還剩下什么?我不知道。感謝茶居兄,我們相識多年,是他促成了這本小冊子的問世。感謝我的妻子曹麗蓉起的書名,我們相遇已經28年,一起生活了24年,共同承受人世的風風雨雨,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相遇,當然也是美的相遇。
本文選自《美的相遇:傅國涌教育隨想錄》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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