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1967年1月-2025年7月7日)
文|劉超,作者授權發布
今日一早醒來,有朋友告知我:著名文史學者傅國涌先生于今日凌晨不幸辭世。
我不勝驚詫,傅先生還如此年輕,怎么可能這么早就離去?!我無法相信這一消息。我想這一定是誤會、是誤傳。然而,在幾經核實之后,這一消息被確認是真的。確有此事。只有五十多歲的傅先生,竟然真的走了。
心情甚為沉重。一日來,關于傅國涌先生的種種,很自然地浮現于眼前。
于今回顧,我與傅先生并無太多具體交往,更多地只能算是文字之交。但這種文字上的交往,也已頗有些年頭。
早在近二十年前,我還在讀博士的時候,就開始與傅先生有所往來。那時,我正醉心于研究近代中國大學史、學術史,對民國時期的許多名校和各方名流興趣濃厚,并多有涉獵。而在那些年,傅國涌先生在此方面已有大量的著作和文章,早已是蜚聲遐邇的知名學者。特別是在1999年到2010年代初的十余年間,傅先生已成為學界和坊間炙手可熱的名流,其著作屢屢熱銷,他本人亦頻頻受邀出席各大主流媒體的活動,甚至包括許多知名的時政類電視節目。其風頭之勁、人氣之高,罕有其匹。在北方的文史圈,曾有一度,從資深學者到青年學子幾乎都盛行讀傅國涌。那些年,我自己就曾多次聽到許多不同年齡段的人士熱情地積極交流閱讀傅先生作品的心得體會。傅先生始終僻處江南一隅,一介布衣,既無名校履歷,亦無平臺加持,更無家庭托舉和背景幫襯,全憑一己之力,贏得如此高的人氣、產生如此大的影響,著實罕見。之所以能如此,關鍵或在于思想的力量。
傅先生當時不過四十上下。而在他在三十出頭時,就已是遠近聞名的文史學者。在許多年里,他幾乎每年出一部書、一二十篇文章,還有密集的文化活動。其作品如此之豐碩,質量如此之齊整,勢能如此之強,令人驚異。謂之少年應發,絕不為過。他曾在鄉村中學任教,而后沉寂十年,閉門讀書。1999年起,他短短二三年間就以一篇篇力作異軍突起,成為蜚聲中外的著名學者和作家。對一位前鄉村教師而言,這無論如何著實不易。這種經歷雖非史無前例,但絕對非同尋常。傅先生的才學和勤勉可見一斑。
傅先生出身溫州貧寒農家,并非家學淵源。他從未接受過系統的學術訓練,從未在文化中心生活,也從未在知名高校就讀,更從未在大學任職。而且,據我所知,傅先生大隱于市,與學院派人士也往來甚少,儼然屬于純粹的民間學者/自由作家。按理說,現代社會的學術中心通常是在一流的學術機構,優質的資訊、設施、平臺、資源和人脈,泰半匯聚其中,由其掌控。名校學位或職位也幾乎成為躋身學界主流的必要的入場券。長期疏離學術中心,對學者的研究工作是極為不利的。在這知識生產日漸制度化體制化的現代社會,所謂“學在民間”,又談何容易。以上這一切,都往往會把一個游離的研究者置于學術上極為不利的境地,難以保持思維質量、思想的活力及研究的前沿性。然而,始終遠離所謂主流學術界或思想界的傅先生,卻似乎并未如此。其作品的學術質地和思想深度、其人其文的影響力,都絕不遜于許多學院派名流。這不能把令人感佩?!斎?,或許源于傅先生過人的資質,以及對資料的豐富占有、與社會的深度鏈接。傅先生當深諳此道。
至于傅先生的才情與風神,更是迥異常人。對此,人們或并不陌生。
傅先生主攻文史,是文史學者和作家。然而,他的作品與一般作家大有差異。他有著很好的文學天分和學術功底,不僅精通文學、歷史,還深悉教育、社會乃至實業。這種的知識結構,使其作品獨樹一幟。他涉獵甚廣,博學多能,對于教育問題,對于文學與教育、實業與教育的關系,學術與社會的關系,學術(文學)與報刊的關系,以及專業研究與公共生活的關系等重要議題,均有專門的研究,且多有洞見。其中許多見地和思想,都是一般人想不到或即便想到也寫不出的。他的許多見解,可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或“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筆下皆無”。如此境界,已然不俗。
傅先生以作品立身名世。他的許多作品各有特色,但都極具磁性,易讀而耐品,暢曉而有韻味,盡顯智者氣象。他的主要研究大都緊緊圍繞著“一報一館一大學”(新聞業、出版業和大學教育),形成了初步的學術矩陣。因此,他身為民間人士,卻以一系列扎實作品順利出圈,贏得了各界不少專家的認可。讀傅先生的作品時,我常感慨,傅先生是真正懂教育、懂社會又懂文學的。這樣的寫作者,在當下恐怕還不能說很多,在民間文化人中尤屬出群。
傅先生的文字,我讀得不少;我的些許小文,傅先生或也有所耳聞。我們都關注近代中國的學術文化和教育。這種學術上的交集,使我們當時建立了文字上的交流,盡管不頻繁,但總是令人愉快。我們有共同的知識興趣,也有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朋友。我本疏懶,蕭然自遠,所以與傅先生交流多年都未曾謀面。
僅有的一次偶遇,是在2013年。那次因時間匆忙,我們并未個別交流。
以后,我們依舊是陸陸續續地保持文字上的交流。后來,我出版幾本小書后,還特地把書寄到杭州,請傅先生指正。
此后,終于有機會見面。那是2019年的秋日,天高云淡,楓葉璀璨。傅先生說自己在辦國語書塾,已籌備好一個活動,邀我參加。那日下午,我應邀而至。在穿越幾個大大的小區之后,我終于找到那個不小的禮堂,里面已有數以百計的童子和家長,也有多位嘉賓,多為文藝界學術界人士。傅先生知我到后,立即非常熱情地與我寒暄,同時引我在嘉賓席落座。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面談,但并不生分。我想,或許是此前十余年的文字交流,已讓彼此不陌生。
那次是一個童子們的文學作品朗誦活動,場面非常熱烈。許多童子陸續登臺朗誦,表現甚佳,其中多位童子極為出色。而尤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傅先生本人的朗誦和演說環節。那次,傅先生一口氣說了差不多一小時,既闡發了辦學理念,也回顧了辦學歷程,還總結了具體成就,分享了未來規劃,致謝了相關各方。這次演說幾乎全程脫稿,一氣呵成,引經據典,信手拈來,抑揚頓挫,熱情洋溢而得體,內容飽滿而精彩。無論是從才思、內涵和措辭,還是從把控節奏、調動情緒、渲染氛圍等演說技巧來看,傅先生的演說都是極出色的。作為學者作家的傅先生,也幾乎是一個演說家。其文才和口才都如此之好,記憶力尤其驚人,令人稱奇。但隨后我又轉念一想,這確實也不能算奇怪,因為早在30多年前,只有20歲的傅先生,就已是一位極出色、極受歡迎的中學教師。
傅先生以學者名世,但他的第一份職業是教師。教育工作也是他一生的本行。那些年,素來勤于筆耕、佳作迭出的傅先生,在紙質媒體上公開發表的作品已極少,幾近于無。許是迫于生計,許是興趣使然,再度沉寂數年后,他明顯減少了歷史文化類寫作,轉而將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對少年兒童的教育上。幾經思慮后,五十之年,他特地創辦了一個國語書塾。書塾每年招收一定數量的少年兒童,日常誦讀文化經典、開展各項活動,還不定期地到國內外各地進行研學,實際教學的效果極好。這許多年來,傅先生為此傾情投入,從未間歇,毫不懈怠,卓有成效。其中的許多童子,已取得優異成績,成為某些方面的佼佼者。
傅先生熱愛教育,也懂教育。他堅信,教育不應成為追求短期功利目的的手段,而應視為實現人自身完善和發展的道路;教育不應有太多功利之心,不應刻意追求造就少數所謂的成功者(“人上人”),而應盡最大努力把盡可能多的人培養成全人(“人中之人”)。他本身極有才,亦識才愛才,有仁愛之心。他的教育實踐的出發點,是對孩子本身的愛,是對民族文化傳承的擔當。這些年,他時常以各種方式宣介自己的讀書心得、辦學活動和教育成果;對其中的秀異者,尤其贊賞有加。看得出,對這種事業,他真真是樂在其中?!欢?,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如果從工作角度講,教育實難:需要方方面面的有效協同、持久努力,尤其需要受教育者具有強大的內驅力和自律性;教育工作的每個環節,都不可大意,唯此,才有望取得好的教育成效;這也就決定著,恐怕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能輕輕松松取得教育上的成功。他所投身的這種工作當然也并不輕松,既要招生,又要教學、管理、批改作業、溝通交流、辦會,還有研學旅行、各方接洽,等等……每個環節都費時費心費力。盡管許多工作或許可由助手分擔,但其中傅先生本人幾乎事必躬親。他單槍匹馬、白手起家,又不喜歡科層制的管理方式,未在書塾中設相關科層組織協助工作,于是只能凡事親歷親為。這其實也是一種創業。創業維艱,個中勞碌,可想而知。這不是單憑能力、才干或熱情就能勝任愉快的,或許還需要有足夠的耐心,本能的愛心,以及深沉的情懷與堅定的信念。
無論有多少理想,多少熱情,從事這種工作,終究不可能輕松。居今之世,教育負載著從上到下方方面面的巨大而迫切的希望,而巨大的希望勢必意味著巨大的壓力和張力。從此情況下,從事教育類工作,就不可能很輕松,不可能不操勞。而他恰恰重新選擇了這種極需操勞的工作。傅先生近些年的工作生活狀態,顯然也不能與他十幾年前灑脫適意、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文字生涯相比。如果不是近些年這樣的過度操勞,或許他的人生也會不一樣吧?
應該說,這些年的傅先生,首要身份或許已然是教師,至于學者、作家,那反倒是第二位的了。傅先生當然還在寫作,還偶有作品印行,并不時分享讀書心得,但無論如何,他此前持續十余年佳作噴涌的寫作生涯,無疑已基本告一段落。最近幾年,他的主要工作不是筆耕,而是舌耕,不是寫作,而是教學。他主要以師者身份開展活動。他此間的文字作品,主要是針對童子的國語教育,這與原本針對專業學者及社會公眾的深度的文史寫作相去甚遠。由于種種原因,教師出身的傅先生,在文壇耕耘二十載、換過幾份工作后,兜兜轉轉,又終于重新回到了教育行業,成為書塾導師。從鄉村教師到書塾導師,從溫州山村,到世界各地,這一路走來,就是三十余年。其中種種,或許唯其自知而已。
傅先生能文善教,擅長因材施教和現場教學。近年,他帶著學生在浙江省內四處考察,在長三角各地走訪,在中原大地、西部地區廣泛調研。他還多次帶童子出國研學,去日本,去歐洲,去俄羅斯……他們在西子湖畔讀白居易蘇東坡,在富春江畔朗誦詩詞讀郁達夫,在海寧觀潮、訪王國維徐志摩蔣百里故居,在浙東諸地讀古代詩文,到姑蘇城讀唐詩宋詞,到大西北去見證華夏風景的壯美,到伊豆半島體驗川端康成的作品韻味,到皇村讀普希金,到托爾斯泰故鄉誦讀《戰爭與和平》,到哈什福德研習莎士比亞,到佛羅倫薩講文藝復興……他把童子們引向更遼闊的世界,去理解文化學術和社會人生,去陶冶開放的心智和健全的人格。這種涵泳經典、注重田野、面向實踐、全面培養的育人方式,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近幾年,他還走訪了溫哥華、多倫多等許多地方,并把國語書塾開到了東京,各項工作有聲有色?!壳案鞯匮袑W活動不勝枚舉,但像傅先生這樣潛心投入,辦得如此持久、如此高質量的研學團隊,或仍屬罕見。傅先生不愧是優秀的師者,深得教育三味。
盡管傅先生的寫作生涯已有轉型,歷史寫作已極稀少,但其才思和認知仍令人稱道。他數年前的短文《論時間》,尤令人驚艷。這短短幾百字的文章,彰顯了一位歷史學者有著豐厚的文學積淀,有著過人的哲學素養。而他關于教育、文學、人生的許多短論,更是充滿歷史感和哲學韻味。由此,人們足以確信:師者傅國涌,如今依然是學者傅國涌。學者傅國涌仍以潛在的方式存在于今天,充溢著獨特的才情和熱量?!鳛閷W者,傅先生的作品極為豐富,有幾十部書存世,惠澤無數讀者;而作為師者,傅先生也培育出了一批又一批才俊;作為思想者,他也在這個技術至上的時代,嘗試著提供更具人文性的思考方式。對任何一個寫作者或任何一個教育者,倘能做到其中任何一點,當屬不凡。而傅先生,當之無愧。
最近幾年,大家都越發忙碌。我與傅先生亦只是偶有交流,但仍能不時地看到他的種種動態,或出版新著,或教育研學,或出國考察,或赴各地參加學術文化活動。他依然是那樣活躍,那樣勤勉,那樣沖淡、平和而謙抑。而大家也依舊是那樣的各有天地,各自忙碌,相信以后自有重逢之日。
曠古至今,歷史似潮汐,潮起又潮落。大浪淘沙,人生如寄,聚散有時,相逢有期。只是,今天的消息實在太讓人意外了。
時空是最偉大最堅固的存在。空間容納一切,時間則證明一切。海德格爾有言:“人不只是在時間里,他更會生成時間。”每個人都是獨特的生命體,都應該生成自己的黃金時間,實現最高可能性。傅先生洞察了時間,并以他的才情、作品和實踐生成了他的時間。他將永遠在他所生成的時間里。
草于2025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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