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大鬧寧國府一回,尤氏被她揉成了個面團,衣服上也被她弄的都是鼻涕眼淚,但即便如此,王熙鳳還不解恨,她說尤氏沒才干沒口齒,是鋸了嘴子的葫蘆,只一味圖賢良的名兒。
尤氏真的如王熙鳳所說,是個沒才干沒口齒的人嗎?可能不少人第一次讀紅樓,對鳳姐這話是認同的,因為通篇下來,我們幾乎看不出尤氏有多精明的才干,有多伶俐的口齒。
尤其像秦可卿死亡一回,尤氏好巧不巧地犯了舊疾,不能料理家務,于是賈珍去榮國府把王熙鳳請了來,暫時協理寧國府事務。
如果尤氏真有才干,怎么還讓王熙鳳管起寧府家務來了?尤氏的病不過就是舊疾,躺在床上也不是不能料理家務啊,可見她就是沒才干,處理不了喪事,所以才裝病。
真的是這樣嗎?當然不是,曹公正是擔心讀者會對尤氏有誤解,因此產生誤讀,所以他在后文,特意為尤氏安排了另一場躲都躲不開的“喪事”——賈敬死亡。
秦可卿死亡的時候,賈府所有主子都在府里,她尤氏稱病不出,自有人來料理事務。但是賈敬死亡一回,情況可就不同了。因為宮里老太妃薨逝,所有主子要每日隨祭,幾乎都不在。
但家里也不能沒人,所以除了客人薛姨媽,就是報了產育假的尤氏,面對公公之死,她完全無處可躲,這一次,不管有沒有生病,都需要她趕緊拿主意,因為天熱,尸體放不住。
于是,就在人人都覺得尤氏真的如鳳姐所說,確實沒才干沒口齒的時候,曹公悄悄點亮了尤氏頭上的一盞燈,有了“死金丹獨艷理親喪”的情節,也可以看作是尤氏的正傳。
尤氏處理賈敬身后之事的情節,曹公惜墨如金,并沒有像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那樣面面俱到,用了幾回的篇幅來寫王熙鳳持家的才干,但恰恰是寥寥數筆,更讓我們見識了尤氏過人的才干。
因為只有具備大才干的人,面對突然而來的危機和意外,才能臨危不亂,處變不驚,才能胸有成竹,指揮若定,才能安排得當,考慮周詳。
越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越能看出一個人能不能扛事兒。而尤氏顯然經受住了這樣的考驗,其實不獨這一次,賈母要湊份子給鳳姐過生日一回,尤氏就已經牛刀小試。
賈母讓尤氏全權負責籌備鳳姐生日,其實就是來自老祖宗最好的認可和肯定,她不了解尤氏,不會做如此安排。如果尤氏真的是沒才干沒口齒的人,又如何敢接賈母安排的這個工作?
既然尤氏有口才也有才干,但她為什么總是給人一種沒口才沒才干的錯覺呢?我舉一個例子你就明白了。
王熙鳳曾評價林之孝夫婦二人,說他們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錐子扎不出一聲來的。但事實真的如此嗎?當然不是,林之孝夫婦可比誰都精明啊,不然你以為他們的女兒小紅為什么那么聰明伶俐?
他們裝聾作啞,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是天聾地啞,而是他們的一種生存智慧罷了,賈府這樣的門第,加上主子奴才,上上下下千把口子人,太過張揚的結果,晴雯的結局就是最好的例子。
樹大招風啊,想要在豪門大族中生活下去,就不能太出頭,太張揚,要學會愛惜羽毛,學會收斂低調,林之孝夫婦如此,尤氏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況且,她并不是賈珍的原配,而是續弦,家世背景是沒法跟賈府比的,自己又沒有親生的兒女可以指望,因此,對尤氏來說,如果真的沒口才沒智慧,估計早就活不下去了。
秦可卿死亡,她稱病不出,不是沒才干料理不了喪事,而是因為她得知了某些真相,不愿意去面對,更不愿意給賈珍收拾爛攤子,所以干脆裝病,既然自己管不了賈珍,那也不能讓那些骯臟事臟了自己的手。
尤氏還是個有孝心的人,賈府中秋,王熙鳳缺席,賈母有些頹喪,尤氏覺得冷清,于是想盡辦法哄賈母高興,自愿留下陪賈母玩樂。
雖然她不像王熙鳳那樣,能夠在賈母跟前說學逗唱百般武藝,但她能猜透老人的心,愿意留下來多陪賈母,足以說明,尤氏既是個有孝心和細心的孫媳婦,也是個精明有智慧的女主人。
脂硯齋批語曾如此評價尤氏,說她德才勝過鳳姐十倍,這話一點不假,也正因她德才勝過鳳姐,所以我們看不到她像王熙鳳那樣弄權愛財,那樣張揚放肆,那樣爭強好勝,她是把自己隱起來的。
賈寶玉身邊有個丫鬟,跟尤氏就很像,她就是麝月,平時你幾乎看不到麝月的身影,賈寶玉身邊最熱門的兩個丫鬟,一個是襲人一個是晴雯,她們似乎一直活躍在舞臺上,鏡頭下,但真到了關鍵時刻,我們才恍然發現,原來麝月這么厲害啊,是個吵架高手啊,我們一直都忽略了。
尤氏正是這樣,更何況,你看那寧府都臟成什么樣了啊?柳湘蓮這樣的外人都有耳聞,除了門口的兩個石獅子,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
面對這樣的一個烏七八糟的生存環境,對尤氏來說,既然丈夫賈珍不聽勸,也勸不了,她又能怎么辦呢?難不成離婚?還是跟他鬧?似乎都行不通,她所能做的,只是自保,僅此而已。
同樣管不了丈夫只求自保的,還有一個邢夫人,但邢夫人在德才這塊,沒法跟尤氏相提并論,邢夫人的自保,是真的只顧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管,而且十分貪財慳吝,尤氏可不是這樣的人。
她不僅有口齒有才干有智慧,為人做事低調本分,還是個很善良的人,并在自己能力范圍內,盡可能地去與人為善,去播撒善良的種子。
鳳姐生日,賈母既然讓她負責,她自然就有話語權,于是她退還了趙周兩位姨娘和幾個丫鬟的份子錢,因為辦個生日根本用不到這么多錢,那不如把那些真正需要錢度日的那些人的份子錢退回去。
大觀園里上夜的婆子得罪了尤氏,尤氏也并沒有十分計較,反而是鳳姐,未免小題大做,按照自己以往的處事風格,把婆子綁了起來,結果引火燒身,給自己找了不痛快。
尤氏被懟的最慘的一次,還不是被王熙鳳揉成了面團那次大鬧寧府,而是在抄檢大觀園之后被小姑子惜春一刀一刀的往心口上扎,但即便如此,尤氏也并沒有對惜春惡語相向,不過是賭氣說了幾句話而已。
她是個很有分寸感的人,從來都是與人為善,而不是到處結怨,她并不是為了收買人心,她做這一切,一則是身份地位和大家規矩使然,二則是她只想好好地活著,干凈地活著,她不嫉恨人,也不被人嫉恨,這就已經很好了,大約也是多少人一輩子所追求的做人的終極目標吧?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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