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紅樓夢》(1987版)劇照
有人說,林黛玉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高敏感人格”典型:
天生怯弱,情緒細膩,多思多慮,總在咳嗽與哭泣之間飄搖;
她一年到頭“只好睡十夜滿足”,終日病懨懨、淚漣漣,仿佛是一位清代的“精神內耗型少女”;
渴望陪伴、但與人聊不了幾句又厭煩的她,若活在今天,沒準也會像當代無數“emo”的年輕人一樣,在徹夜難眠時選擇對AI聊天機器人傾訴情緒。
那么問題來了:
林黛玉為何如此嬌弱?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是肺結核?抑郁癥?自幼體虛?愛而不得?還是,這一切只是她文學命運的“包裝紙”?
在《大觀園的病根:〈紅樓夢〉人物的身心困局》一書中,北京大學醫學人文學院的青年學者李遠達從敘事醫學的角度,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在他看來,用現代醫學去“診斷”文本中的林黛玉固然有趣,但這實則是誤讀了文學本身。因為“小說不是醫學教科書”,文學中的“病”并不只是病理癥狀的記錄,而是一種敘事策略,是用來刻畫人物性格、推動情節發展、映射社會文化的文學裝置。
因此,林黛玉的“嬌病”,不能也不需要被一種單一的醫學概念所歸類。我們需要回到文學文本中,去理解它如何承載時代、乃至民族精神層面的隱痛。
電視劇《紅樓夢》(1987版)劇照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注定無法康復。她的“魂歸離恨天”不是醫療失敗的后果,而是文學人物命運的必然安排。即使置身于現代社會,有再先進的醫學,也無法改變她作為“絳珠仙草”的宿命——用一生的眼淚,償還神瑛侍者的甘露。
今天,就讓我們隨作者一道,走近林黛玉的病榻,理解她“淚盡而亡”的身心困局,也看清《紅樓夢》深處那些注定無法痊愈的病。
大觀園的病根:〈紅樓夢〉人物的身心困局》
李遠達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愛戀成疾:
林黛玉的“嬌襲一身之病”
文|李遠達
本文節選自《大觀園的病根:〈紅樓夢〉人物的身心困局》
林黛玉到底所患何病,這是一個《紅樓夢》讀者至為關心的問題。無論是現代醫學所提出的肺結核、二尖瓣狹窄、肺動脈高壓還是抑郁癥,很多時候,都難以在小說文本中找到堅實的證據,通過閱讀小說文本來為林黛玉診病是徒勞的,但這并不意味著解讀林黛玉疾病毫無意義。我想從一個愛戀成疾視角,帶大家走近林黛玉的“嬌襲一身之病”。
一、林黛玉的原生疾病
林黛玉的病似乎是胎帶的。用小說第二回的話講:“近因女學生衰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觸犯舊癥的,遂連日不曾上學。”至于什么舊癥,我們不清楚,但總之林黛玉還未出場,體現出的身體特征是“怯弱多病”的,甚至到了“連日不曾上學”的程度。也許是為了深描黛玉的人物性格氣質,第三回黛玉一人賈府,小說就從旁觀者視角對黛玉的體態舉止進行了一番描摹,并由此展開了暗示黛玉未來命運的對話。這場黛玉在賈府眾人面前初次亮相中,有幾個關鍵詞:不足之癥、癩頭和尚和人參養榮丸。先來看不足之癥。過往解讀黛玉的不足之癥,往往緊貼著小說文本中“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來談黛玉的身體怯弱,面龐嬌小,實則應該結合“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的定評來綜合參詳。正因為黛玉“舉止言談不俗”,身體又瘦弱,內心與外表之間存在反差,因此才會令賈府之人認定她有先天“不足”。這種不足之癥可以說伴隨了黛玉一生,是黛玉一登場便貼上的一個標簽,對于理解林黛玉的疾病與性格氣質至關重要。那么如何治療黛玉的不足之癥?小說借黛玉之口給出了答案。
第3回 林黛玉初至寧榮國府
(清)孫溫絹本工筆彩繪
再看癩頭和尚。用林黛玉自己的說法,她從會吃飯時起便吃藥,從未斷絕。看來一般的藥物只能是治標不治本,起不到關鍵性作用。那么唯一可能起效的方案便來自一位癩頭和尚。他在林黛玉三歲時提出要化她出家。三歲的獨生女兒,林如海夫婦如何肯放。癩頭和尚便留下了判詞式的“治療”建議:既然父母舍不得黛玉出家,那恐怕她的病一生也好不了。除非滿足以下兩個條件,一是從此以后不許聽見哭聲,二是“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如此,才能保一世平安。顯然這個外姓親友指的就是賈寶玉。按照癩頭和尚的預示,黛玉自從踏進賈府、見到寶玉那一刻起,便免不得哭聲,也不可能平安了此一世。黛玉的性別之病是一生也好不了的,是她人生的有機組成部分。
再了解一下所謂人參養榮丸的敘事功能。這是一味真實存在的常用中藥。它是一種益氣補血、養心安神,具有溫補氣血功效的藥物。北宋《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已出現“人參養榮湯”,包括人參、當歸、黃芪、白術、茯苓等藥物。在中醫臨床上,一般用于心脾不足、氣血兩虧、形瘦神疲、食少便溏、病后虛弱。細讀小說,不止黛玉,王熙鳳等人也在服用人參養榮湯/丸的加減。這可以說是一種賈府中女性標配的溫補藥物。除了醫書,《紅樓夢》評點者脂硯齋在此處的評點卻相當值得玩味:“人生自當自養榮衛”。所謂“自養榮衛”,“榮衛”泛指周身氣血,而“自養”的涵義更值得深思。其中隱約透露出黛玉的一生隱喻著前世是絳珠仙草,她將自身合成為藥,用以滋養榮國府,這似乎也合情合理。事實上,黛玉也好,榮國府也罷,不僅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而且也根本做不到“自養”。脂硯齋所謂“自養”,多少有些妥協自保的反諷意味。黛玉孤身投靠,本來謹小慎微,她受到環境漠視、擠壓,反而生出一種“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清高氣度,以及逐漸萌發的對愛情的渴望。這些情緒都違背了癩頭和尚的“瘋話”。小說敘述的反諷之處就在于黛玉服用自養的養榮丸,卻身體越發消減。她精通自養之道,因此抉擇更覺痛苦。紅樓女兒服用的人參養榮丸,其實都沒有起到很好的“自養榮衛”之功,最典型的是王熙鳳。
二、寶黛愛戀之后的黛玉疾患進程
第3回 賈寶玉初會林黛玉 寶玉癡狂狠摔那玉
(清)孫溫絹本工筆彩繪
正如癩頭和尚所預示的那樣,林黛玉在《紅樓夢》第三回中見到了那個宿命中的混世魔王,那個令她一世不得安寧的“外姓親友”——賈寶玉。當然,此時的賈寶玉還未長大,還只會從身體審美上夸贊這個“我曾見過的”妹妹。根據今天還能看到的《石頭記》各種抄本,我們發現林黛玉的容貌描寫不大穩定。正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寶玉眼中的黛玉,正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可問題在于如何看出“心較比干多一竅”?有研究者認為,病如西子意即黛玉跟西施患心疼病一樣,因此必是心臟病。可如此解讀文學作品就呆了,還是應當將寶玉眼中的黛玉之病納入愛戀成疾的譜系中進行觀察。
說到愛戀成疾,這涉及寶黛愛情的分期問題,學術界有四期說、五期說、六期說之分。我們采取一個普遍認同的分期,將寶黛愛情的前世今生都納入進來,綜合考量:(1)木石前盟階段。主要是神瑛侍者澆灌絳珠仙草。(2)戀情萌芽階段。從黛玉進賈府,二人“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暗生情愫,兩小無猜。(3)戀愛試探階段。從寶釵進府開始,黛玉吃醋,寶黛二人因“金玉良緣”而相互試探,時常爭吵,直到寶玉說出:“你放心”(第三十二回),并在自己挨打后給黛玉送去舊手帕為止。(4)平靜焦慮期。二人經過一番彼此互證心意,深知彼此,然而囿于禮法,又不可能再進一步了。因此進入平淡的戀愛時光,二人一起參與海棠詩社,作詩聯句,但同時,隨著年齡增長,黛玉身體漸弱,寶玉也時常神思恍惚。(5)悲劇爆發階段。黛玉日漸病重,賈寶玉也日漸癡傻。“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第八十九回)。經由掉包計,最終魂歸離恨天。
在寶黛愛戀試探及平靜焦慮期,林黛玉逐漸長大,她的疾病也悄然萌發、暗地生長。小說第三十四回寫黛玉收到晴雯送來的舊手帕,“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連作了三首題帕詩,“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襖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題帕詩,是黛玉的名作。不過有醫生卻從疾病角度發覺異樣。例如有研究者就根據“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認為黛玉之病很符合現代臨床醫學的“二狹面”,因此很可能是二尖瓣狹窄。然而,小說描寫中的“自羨壓倒桃花”一般的“腮上通紅”,完全有可能是情志因素導致的;更加不確定的是,傳統醫學語境中的“病”,大概率與現代醫學對應的心臟器質性病變缺乏必要關聯。
隨著小說中寶黛愛情的進展,林黛玉的病癥增多了。例如第四十五回中,“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第五十五回“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可見,寶玉和黛玉戀愛進展過程中,隨著黛玉的長大,她每年到換季之時便會犯嗽疾。癥狀雖然都是咳嗽,但這顯然與社會大眾對于肺結核的發病規律認識不同。從小說敘述可知,林黛玉的病癥因游玩勞神所致,獨自一人時煩悶,人來相陪又覺厭煩,是個“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的癥候。這樣就更與具有傳染性的肺結核相去甚遠。《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林黛玉的癥候寫得相對較虛,缺乏質實的疾病呈現,尤其是脈象表達。
這一點在后四十回中變化更大。第八十二回描寫林黛玉“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痰中帶血,心神不定,痰息日漸沉重了。
第82回 病瀟湘癡魂警噩夢
(清)孫溫絹本工筆彩繪
小說第八十三回敘述者展現了小說中十分罕見的林黛玉脈案。以傳統醫學的觀念看,王太醫的脈診結果,與小說第四十五回薛寶釵勸慰林黛玉時所言,處在同一癥候延長線上。薛寶釵所說的“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與此處王太醫診斷中的“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何其相似乃爾。不過,第八十三回中,王太醫脈診中獲取的信息核心是六句話:“六脈弦遲,素由積郁。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其中也暗藏了傳統醫學以“積郁”為林黛玉病癥之源的判斷。這一方面是傳統醫學病因論認知系統使然,另一方面,也為后四十回展開黛玉郁癥描寫提供了預示。
第82-83回 王太醫診脈瀟湘館
(清)孫溫絹本工筆彩繪
第82-83回 黛玉臥病瀟湘館
(清)孫溫絹本工筆彩繪
三、后四十回中黛玉的郁癥描寫
按照《諸病源候論》的講法,“憂愁思慮傷心”。林黛玉心血暗耗,肝陰易致虧損。小說第八十三回中,王太醫所謂“關脈獨洪”,當是提示黛玉肝邪偏旺,是為郁癥。所以,黛玉得的是抑郁癥嗎?顯然無法確診。傳統醫學所謂郁,乃停滯之意。張景岳將《黃帝內經》中“五氣之郁”分為怒郁、思郁與憂郁三種進行論述。這些顯然比現代臨床診斷中的抑郁癥范圍要更寬。盡管如此,林黛玉的郁癥,在小說中也有充分描摹。
早在前八十回中的第七十六回,四更天色,林黛玉與好姐妹史湘云在凹晶館聯句時,黛玉就曾透露自己終年失眠,一年“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要知道此時的林黛玉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便已失眠到如此嚴重的程度。《血證論》說:“寐者,神返舍,息歸根之謂也。”黛玉之失眠,本質上是神魂不安所致。
那么,導致黛玉神魂不安的是對木石前盟、對寶玉不負自己,抱有的一絲幻想。信念成為黛玉的“心理支柱”。這也是為何后四十回林黛玉郁癥描寫增多,甚至到了鬧自殺的地步。小說第八十九回描寫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和雪雁關于寶玉定親的話,這時的黛玉“思前想后,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凈”。耐人尋味的是,黛玉糟蹋身子的方式十分獨特,她選擇了舍被而眠:“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瞪下來,復又給她輕輕蓋上。”(第八十九回)可能黛玉本就體質單弱,信念崩塌,尋常的著涼,也足以要了她的性命。如此求死,也極有黛玉特色了。
正是由于寶黛二人情愫的難以直言,含蓄隱晦,所以雖然賈母、王夫人皆知二人之事,然而終不知此次黛玉發病的心因款曲。在小說敘述中,黛玉的疾病是一日重似一日,眼看就要不起了。按照正常敘事邏輯,黛玉即將內心憋悶地死去。然而續書敘述者在此筆鋒一轉,描繪了事情的轉機——小說第九十回中,小說讓紫鵑、雪雁的消息源親口轉述了老太太的心意。侍書說:“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里的……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如此,黛玉的一片疑心化作漫天煙云,消散不見。解鈴還須系鈴人,也再次向園中人證明了黛玉的心病之源。
第89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清)孫溫絹本工筆彩繪
第九十六回黛玉終于從傻大姐處獲悉了寶玉結婚的真相,小說描寫黛玉的身心反應也頗為真實。她身子沉重,腳卻軟了。黛玉的精神支柱垮了,因此“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這段描寫膾炙人口,令人想起了《葬花吟》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名句。也同時引出了黛玉之死的病根。
第96回 泄機關顰兒迷本性
(清)孫溫絹本工筆彩繪
在小說第九十七回中,詳細描摹了賈母等人眼中黛玉的病癥。林黛玉此時已經面無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痰中帶血,用賈母的話講“不是我咒她,只怕難好”。請來的王大夫給黛玉做了臨終診斷:“郁氣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定”。有研究者給出黛玉疾病的另一種解釋:人參養榮丸等補藥過量,迫血妄行,導致了黛玉的吐血之癥。黛玉臨終前的吐血,很可能與一直以來的服藥不對癥有關,但更關鍵的因素顯然來自情志方面。后四十回對于黛玉郁癥描摹延續了前八十回的疾患特征,又做了一些與小說情節相匹配的延展,為讀者完整呈現了林黛玉愛戀成疾的完整生命流程。
第97-98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清) 孫溫絹本工筆彩繪
如果以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作為整體來觀察,林黛玉的病是在多種因素綜合作用下的必然結果。身體基礎、心理基礎與環境因素都是誘因,情志因素導致的身心交瘁、精神崩潰是黛玉之死的主因。為情而生,還情之債,愛戀成疾,心疾早夭,當可以概括林黛玉疾病在小說文本中的豐富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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