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爹的咳嗽聲從里屋傳來,一聲比一聲重。
"阿秀!藥熬好了沒?"他啞著嗓子喚道。
"來了來了!"阿秀端著藥碗快步進屋,褐色的藥汁冒著熱氣。她小心扶起周老爹,在他背后墊了個軟枕,"爹,趁熱喝。"
院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周大拎著半只燒鵝進門,瞥了眼藥碗,鼻子里哼了一聲:"整天喝這些苦湯子,銀子都糟蹋完了!"
"大哥別這么說,"阿秀低頭攪著藥汁,"大夫說這方子管用......"
"管用?"周二跟著跨進門,把鋤頭往墻角一摔,"三個月花了二兩銀子,爹這咳疾怎么越治越重?"
周老爹閉著眼咽下藥,擺擺手:"不關阿秀的事......"
"怎么不關?"周大扯著嗓門,"自打她進門,咱家就沒消停過!"
阿秀攥著衣角沒吭聲。三年前周老爹老伴去世,她因家鄉遭災流落至此。老漢見她可憐,收留她做些縫補炊煮的活計。日子久了,兩人相依為命,周老爹便認了阿秀作養女。
夜深人靜,周老爹摸出枕下的木匣。里頭躺著把老舊的黃楊木紡錘,手柄磨得發亮,纏著半截褪色的紅線——這是周家祖傳的織錦絕活信物。
"老婆子......"他摩挲著紡錘嘆氣,"老大老二眼里只有我那三間瓦房,這手藝怕是要絕在他們手里......"
窗外閃過阿秀的身影。她每晚都來添炭火,聽見這話,腳步頓了頓。
第二天一早,周老爹悄悄去了里長家。
"老哥哥,幫個忙。"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我這兩日要'走'一趟......"
里長打開布包,里頭是塊成色極好的玉佩:"這是?"
"祖上傳下來的,抵給您當個見證。"周老爹壓低聲音,"我那倆孽障......得讓他們吃個教訓!"
正午日頭最毒時,村里突然響起急促的銅鑼聲。
"周老爹不行了!"有人飛奔著喊。
周大周二沖進院門時,周老爹直挺挺躺在門板上,臉上蓋著白布。阿秀跪在靈前燒紙錢,眼淚把膝前的青磚打濕了一片。
"爹啊!"周二干嚎一嗓子,眼睛卻往房梁上瞟——那兒掛著祖宅的地契匣子。
周大直接掀開白布探鼻息,確認沒氣了,轉頭就對阿秀瞪眼:"你還賴在這兒干啥?"
阿秀愣住了:"我、我給爹守靈......"
"守什么靈!"周二扯開她手里的紙錢,"周家的東西,你一樣都別想碰!"
鄰居王嬸看不過眼:"好歹讓人送完殯......"
"用不著!"周大從懷里掏出一物,"啪"地拍在供桌上,"拿著這個,立刻滾蛋!"
阿秀望著白布下那張熟悉的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伸手想最后給老人理理衣領,卻被周二一把推開:"少在這兒假惺惺!"
阿秀的包袱很小,只裝了兩件換洗的粗布衣裳。她跪在靈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眼淚砸在青磚上,濺起細小的塵埃。
"還不快滾!"周二抱著胳膊站在門口,腳尖不耐煩地拍打著地面。
周大已經迫不及待地翻箱倒柜,把周老爹的樟木箱子撬開,叮叮當當數著里頭的銅錢。
阿秀緩緩起身,抹了把眼淚,聲音輕卻堅定:"我走。但在周家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不要田產銀錢,只求帶走一樣東西。"
周大聞言,從錢堆里抬起頭,和周二交換了個眼神。兄弟倆嘴角同時揚起——這女人果然是個傻的!
"行啊!"周二假惺惺地擺手,"看在你伺候爹的份上,除了值錢的,隨你拿一樣。"
周大補充道:"就一樣!別想多拿!"
阿秀點點頭,徑直走向周老爹生前常坐的藤椅。椅邊矮幾上擺著個豁口的陶罐,里頭插著幾支干枯的狗尾巴草——那是老爹去年夏天親手給她摘的。
她的手越過陶罐,探向墻角掛著的一個舊竹籃。
竹籃里靜靜躺著一把老舊的黃楊木紡錘。手柄被磨得油亮,纏著的半截紅線早已褪色,錘頭還有道陳年的裂痕。
"我只要這個。"阿秀小心翼翼捧出紡錘,像捧著什么珍寶。
屋里突然爆發出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這破玩意兒!"周二笑得直拍大腿,"爹當年用它紡線,三天都紡不出一尺布!"
周大也樂得前仰后合:"拿走吧拿走吧!正好省得我們扔!"
王嬸看不過去,小聲勸道:"阿秀,你再想想......"
"多謝嬸子。"阿秀把紡錘貼身收好,"這比什么都強。"
院外圍觀的村民議論紛紛。
"這姑娘傻喲!周家織錦的手藝可是祖傳的......"
"噓!那紡錘早不能用了,周老爹去年還說線都纏不上了。"
阿秀仿佛沒聽見,走到門口突然回頭:"灶臺煨著爹愛喝的小米粥,記得......"
"快走吧!"周二"砰"地甩上門。
門板震落的灰塵里,阿秀最后望了眼白布覆蓋的身影,轉身走進暮色。她沒看見,白布下,周老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村口老槐樹下,阿秀掏出紡錘仔細端詳。月光下,她突然發現錘頭那道裂痕不太自然。
輕輕一擰——"咔嗒"。
紡錘竟然分成兩半!中空的腔體里,塞著張薄如蟬翼的絹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小字:《周氏織錦二十四訣》。
阿秀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她想起去年寒冬,周老爹半夜咳嗽醒時對她說的悄悄話:"閨女啊,這紡錘是寶貝......哪天要是......"
話沒說完,就被來送炭的周二打斷了。
阿秀連夜離開了村子,在鄰鎮的一間破廟里安頓下來。借著月光,她細細研讀絹布上的織錦秘訣,指尖撫過那些娟秀的字跡——這分明是周老爹已故老伴的親筆。
"原來爹早就......"她鼻子一酸,將紡錘緊緊貼在胸口。
半個月后,鎮上最大的布莊前擠滿了人。
"這錦緞真是你織的?"掌柜的抖著手里的月華緞,陽光下,布料竟泛出流水般的光澤。
阿秀點點頭,從懷里掏出半匹新織的彩霞錦。圍觀的富商們頓時炸開了鍋:"我出二十兩!""三十兩!"
消息很快傳回周家村。
周大周二正在瓜分家產,為誰得祖宅吵得面紅耳赤。突然,王嬸慌慌張張沖進來:"快、快去祠堂!你爹......你爹活了!"
祠堂里,周老爹拄著拐杖坐在太師椅上,臉色鐵青。里長和幾位族老站在兩側,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
"爹?!"周二腿一軟跪在地上,"您不是......"
"不是死了?"周老爹冷笑,"我要不裝這一回,怎么看清你們兩個畜生的心肝!"
他猛地將茶盞摔在地上,瓷片四濺:"阿秀帶走的紡錘里,藏著咱周家三代的織錦絕技!你們娘臨終前熬夜寫下的二十四訣,就這么被你們當破爛扔了!"
周大癱坐在地,突然想起什么:"我去找她!那賤人肯定......"
"住口!"族長厲聲呵斥,"全鎮人都瞧見了,阿秀憑真本事吃飯。倒是你們——"他抖出一紙文書,"為爭家產,連祖宅地契都敢偽造!"
周老爹顫巍巍起身:"從今日起,你二人逐出族譜。我周守業的后代......"他望向遠處青山,"只有阿秀一個。"
三年后的清明,周家祖墳前多了座新碑。
已是綢緞莊東家的阿秀扶著周老爹上香。老人精神矍鑠,指著遠處一片桑田:"瞧見沒?那些都是你的嫁妝。"
"爹!"阿秀紅著臉跺腳。她身后,年輕的縣令公子正笨手笨腳幫著擺供品——這位當年第一個出價三十兩的"富商",如今成了她未婚夫婿。
更遠處,兩個衣衫襤褸的身影躲在樹后。周大周二自從被揭穿偽造地契,田產盡失,如今只能給人幫工度日。
"哥,那紡錘要是沒給她......"
"閉嘴!"周大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春風拂過墳頭,那支新供上的紡錘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線槽里纏著嶄新的金絲線,隨風輕輕搖曳,仿佛在織就一段錦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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