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戒尿,多少是出了點名氣的。
要說老趙戒尿究竟有多大本事,沒人能確切知道,只聽說他有一次和別人打賭,一口氣吞下40斤西瓜,24小時沒撒一滴尿(有見證人當場檢查過他的褲頭為證)。也有人說他腰里拴著一個很不顯眼卻做工精細讓人誤以為酒壺的尿壺,扁的。話一出口,即遭冷靜者一陣有力的反駁,說話人指天發誓為親眼所見。自然,也有人說,老趙的褲襠襯了塊尿布,就有一位好事的娘們兒,曾親眼目睹過他換洗尿布的全過程。實乎?虛乎?白乎?黑乎?不得而知。
要挖老趙戒尿的歷史,則不必花費多少氣力。因為在戒尿的行當里,老趙還不過是個新手。
公元1987年的盛夏,老趙和班組的四個老兄,靜坐了兩個小時沒說一句話。論條件,五兄弟都該長一級工資,但名額只有4個,必須從中刷下一個來。刷誰好,刷誰不好,車間主任老肖一時拿不定主意,便背著手走進工房,將五兄弟叫到一塊進行民主評議。五老兄圍了一圈靜坐下來,開始玩弄起各自的手。有的托其腮,有的交于胸,有的搭于膝,有的叩其牙,老趙只使勁地搔頭,卻不見頭屑落下幾片。靜坐了兩小時沒人吭聲,老趙尿憋得上了廁所,等兩分鐘廁所上回,老肖一拍他的肩說:“老趙啊,你一泡尿沖走了整整一級喲。實在不劃算,不劃算呀。回去又該挨老婆訓了。不過老趙啊,這事你得想通,可不能怪我喲。”
老趙遇上倒霉事啥時候怪過人呢?那年班組來了個漂亮小妞,才上班幾天,小子們便故意慫恿他給說個媳婦。他果真去說,妞兒不高興,叫來男朋友揍了他兩拳,他還笑。后來小子們覺得玩笑開得過火,跑來道歉,他說:“沒事,沒事。啥時候想說,還來找我。”
這次升級落空,自然他也沒想過要怨別人,只是怕老婆。和老婆過了大半輩子,他只覺得老婆像個男人,他到軟得像個女人。老婆說東,他嗯,老婆說西,他嗯,老婆罵他,他嗯,老婆打他,他也嗯。別人說他窩囊,褲襠里白長了那東西,他嘻嘻一笑,毫不覺得有損男子尊嚴。只要老婆不說他,老婆喜歡她,他啥也不在乎。他就怕老婆滿屋子找笤把。
這次升級,老婆事先打過招呼。當孫子也罷,充爺爺也好,級總得升上,否則沒有好臉色。誰料想咕嚕嚕兩杯涼茶灌得硬讓他跑了趟廁所,連湯帶油全沖得沒了蹤影。
他坐在工房后面的樹蔭下嘆了半天氣,腳下蹭出兩個深窩窩。天黑下來,肚子按捺不住,他順著大大的工房繞了三圈,心里說:老婆刀子嘴,豆腐心,回!于是就拖沓著回去。
老婆不在,門開著。他舒舒氣,嗅到兩碗餃子抓起就往嘴里塞。一陣急急的腳步聲使他下意識嗯了一聲。忙放下碗做賊一樣外溜,沒出門,就讓老婆堵住,一家伙搡出五六步。定睛去看時,老婆手里早已捏了笤把待他跑出。
“虧你還是個男子漢,窩囊!升不上級,家也不敢回,飯也不來吃,讓老婆到處找你,你臉紅不臉紅!”
老婆說著抽泣起來,手里的笤把也松落到地上。老趙心一熱,眼睛眨巴了兩下滾落兩滴淚珠。
“唉!一泡不清不濁的尿眼睜睜的硬把一級沖走了。”
“窩囊,沒出息!”老婆說,“你褲襠里白長了那東西。”說罷,朝老趙腳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趙感到羞辱得無地自容。
等他擦去眼角的淚水站起來欲走出門時,老婆卻將兩碗餃子遞過來。他嗯一聲接住,兩眼又眨巴起來。不過,這晚上,老趙細嚼慢咽地只吃下一小碗飯。
天快亮時,老趙將老婆從熟睡中推醒,說:
“戒尿。”
老婆問:“戒啥尿。”
老趙說:“就戒尿。”
老婆火了:“戒啥尿,祖宗!”
老趙說:“就戒褲襠里的尿。”
“祖宗,你不想活了?”
“唉!把他嫂子叫娘哩。下次升級看我老趙的。”
“隨你便。你愿咋弄咋弄去。”
日后,老婆也便不管。老趙就這樣開始了戒尿生涯。他大會小會不請自到,會前會后定要灌下兩杯茶水。坐下來兩小時三小時的,屁股挪也不挪一下。這年三八節來臨,廠里召開紅旗手表彰大會,車間唯一受獎的“三八”患了病,就有人提議讓老趙去參加。主任老肖開玩笑說:“老趙,你聽大家一致推薦讓你去參加哩。”
“嗯。”老趙說。
“那你就去?”
“嗯。”
老趙就去了。他跑回家美美喝下兩杯茶水,帶笑走進了“三八”行列。會還沒開,就有幾個潑辣娘們大著膽子開他的玩笑:
“老趙,過來坐大姐這。大姐給你空著位呢。”
一陣放肆的笑聲之后,老趙望一會子說:“不去,不去咧。”
于是,他挺直腰板兒,兩眼看著臺上的頭頭們講話,宣講表彰決定,發獎,再講話;望著頭頭們手下的“毛毛兵”鳴炮,抬獎品,搬桌椅,倒茶水,搶鏡頭,左跑右蹭,溜上溜下,擦眼鏡、打噴嚏,張嘴巴,伸胳膊,遞眼色等等。他坐不住了,起初是挪挪屁股,后來挪屁股不管用,便彎了腰,低了頭,大腿壓小腿使著勁壓,關、攔、堵、守,守不住要流水,老趙慌了,便動了手去擠、揉、擰、掐、抓、搔……這一連串動作引來了周圍幾個娘們的好奇,膽小的低下頭去,膽大的愣愣地盯住他,還問。一問老趙一嗯。過一會又問,老趙說,這是抓虱哩。女人們就不出聲地笑。他便也不在乎,更放肆地動作起來,就是不肯去上廁所。等散會一挪腳,才發現褲襠濕了一片。他抬頭一望,跺了下腳:他娘的,老天爺吊著臉哩!
吊臉不吊臉,老趙戒尿總算戒出了一點名堂,練就了一副喝飽肚子去開會,褲襠不流一滴水的過硬本領。
又是個盛夏季節,天空的火氣濃了,大地的鳥兒都躲到樹蔭后面去。老趙耐著性子終于迎來了調資升級的好光景。
為了穩拿這一級,爭得幾分男子尊嚴,他招呼老婆提前幾天只給他吃干饅頭、干面條、干餅子、干米飯,拒絕吃任何咸食、稀飯,一連幾天不喝一口水,撒不下一泡尿,嘴皮發干,喉嚨發炎,嗓子沙啞,鼻孔流血,消化不良,大便干燥,頭昏腦脹,東搖西晃,老婆看不下眼去,便替他向老肖請了假,不再讓他上班。看著他整個的人一日日的消瘦下來,老婆沖得幾杯茶水,買回幾瓶啤酒,勸他少飲幾杯,也好潤潤嗓子,提提精神。老趙說啥也不干,想想,幾杯“馬尿”豈不又讓他到時候聽別人的譏笑嗎?
車間開升級大會那天,老婆攙著他晃晃地走進門去,大伙見了都不由得吃驚。
“老趙,幾天不見你咋瘦成這副熊樣?”
“老趙,聽說你住院了是吧?”
老趙只是點頭,沒有笑:“好著哩。沒病,沒病哩。”
老婆找個椅子扶老趙坐穩,老肖走過來在她耳旁嘀咕幾句,老婆便找個沾滿了油污沒人坐的破凳坐門外頭等老趙開會。她坐得屁股發麻,只聽老肖還在講升級的事,便靠墻打個盹兒。只一會兒,就聽見里面老趙老趙地亂喊。她觸電似地跳起來往里跑,就見老趙微閉著眼睛躺在一個漢子懷里。她撲上去哭喊,被老肖幾個人拉起。
老肖說:“哭啥?還不趕快要車往醫院送!”
老婆便不哭,瘋了似地撥開人群往調度室跑。接著就有幾個漢子連抬帶攙將老趙弄到調度室放上一輛車去。老婆腿快,跟著上了車。
過幾天,老趙躺在醫院正掛著吊針,老肖坐了車去看望他,手里拎著幾瓶罐頭。老趙不由老淚縱橫起來。老婆忙著給老肖讓座、倒茶。寒暄一陣,老肖說:
“老趙啊,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有啥事就打電話給我,嗯?”
“嗯。”老趙說。
老肖便起身要走,老趙硬撐著坐起,一來算是送客,二來趁著老肖還沒走出門去,他得問問升級的事兒。
“老肖,我這次升級……”
老肖同情似地嘆口氣說:“老樣兒,你們五個得從里面刷下一個來。我實在不好定,就來個民主評議,讓他們無記名投票,結果人家四人白紙黑字都愣寫你的名字,硬把你給刷了。唉!人走茶涼,我是愛莫能助啊。不過老趙,你要想開些,不要急,機會總是有的嘛。”
老趙聽著,撲通一聲就從病床的一邊栽過去,他很快發現自己已經不行了,他感到很累,連睜眼的勁兒都沒有了。胳膊上插著的吊針從皮膚里抽出來橡皮筋似地抖動。待老婆將他扶起看時,早已不省了人事,只見嘴皮干燥,鼻孔流下熱乎乎的血來。
老婆半抱起老趙的身子哭著,嘴里說:
“老趙,你的命咋這么苦啊!”
老肖皺起眉頭猛一跺腳:
“大夫!大夫!”
(原載《飛天》1988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程莫深(本名程正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現居西安。在眾多刊物發表作品多100多萬字。中篇小說《20世紀末世界戰事縮寫》獲“人民文學·德國貝塔斯曼”文學新秀特等獎。中篇小說《雨季》引起《青年作家》長達半年的討論,被稱為“一部來自生活的罕見作品”,并獲第六屆黃河文學獎。
出版小說集《20世紀末世界戰事縮寫》、《雨季》、作品集《美麗的錯誤》,著有長篇小說《夜西都》、《夜迷離》等。
當代著名作家李國文稱,程莫深的創作“視角獨特,內涵豐富。批判鋒芒把握適度,藝術感覺也相當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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