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在幽深的隧道里疾馳,手機屏幕冰冷的微光,刺破滿臉倦容。母親的消息靜靜躺在屏上:“天涼加衣。”指尖懸停,同事的催促已如鼓點擂響。倉促間只擠出三個字:“忙,晚聊。”發送鍵落下的剎那,魯迅先生的話如芒刺背:“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愿擠,總還是有的。”可我的海綿,擠干了會議、榨盡了報表,為何偏偏擠不出一縷清泉,去潤澤電話那頭欲言又止的干渴?
辦公室的落地窗吞沒最后一線殘陽。揉著酸脹的額角點開家庭群,父親上傳了院中初綻的茉莉,素白花瓣在暮色里低垂,像無聲凝望的眼。母親的語音緊隨其后:“你爸非說這花像你小時候抓周抓到的算盤……”背景里父親一聲壓抑的輕咳,細針般刺進心房。抬眼,客廳照片墻上父親手書的“樹欲靜而風不止”赫然在目,墨色蒼勁,映著他日益彎曲的脊梁。恍然明白,所謂海綿無水,不過是我們錯把氣力耗在了流沙之地——那些被“沒時間”輕巧推開的,恰是生命源頭最珍貴的泉眼。
此刻,千里之外的故鄉,夜色沉靜如深井。母親枯坐床頭,反復摩挲著發燙的手機熒屏,微光細細描摹她眼角的溝壑。她總想起我兒時高燒的冬夜,整宿用溫水擦拭我滾燙的額頭,爐火將她焦急的身影映在斑駁土墻上。如今爐火依舊躍動,需要照拂的孩子,卻困在千里之外名為“前程”的圍城。父親默默捻亮臺燈,指尖反復拂過全家福上我兒時騎在他肩頭的笑臉。燈光下,他鬢角新生的霜雪,是時間無聲的控訴——它從未消逝,只是殘忍地沉淀在父母等待的容顏里,結成歲月的鹽。
終于歸家的深夜,冰箱上母親的便簽被夜風掀起:“粥在鍋里。”掀開瓷蓋,百合的清香如溫柔臂彎將我擁住。熱氣氤氳間,往事奔涌:父親冒雨修好我斷線的風箏,母親在火車站隔著人海踮腳揮舞的圍巾……指尖撫過便簽的墨痕,驚雷在胸腔炸響,震得指尖發麻:我汲汲營營的“擠時間”,不過是在生活海綿的表層徒勞抓撓;父母守望的根系,早已在歲月的旱季悄然龜裂。
周末清晨,攥緊車票沖向高鐵站。故鄉站臺撞入眼簾時,父親伸長脖頸的身影如風中老松,母親挎著布兜小跑而來,將溫熱的豆漿塞進我掌心。水汽霎時模糊了鏡片,她發間新添的銀絲卻在晨光里灼灼刺目。“傻小子,急什么……”母親笑著捶了下我肩頭,那力道里藏著久違的親昵。父親寬厚的手掌重重拍上我后背,曾經托舉我整個童年的力量,此刻帶著欣慰的微顫。
一個曾迷失于時間荒漠的游子,一句徹骨的頓悟:當親眼看見父親藏起的降壓藥,觸摸到母親關節變形的指節,魯迅箴言的真諦才如驚雷貫耳:海綿里的水永不枯竭,枯竭的是我們回望故園的目光。那些被“下次再說”推遠的叮嚀,終將凝成此生無法擦拭的悔恨之淚。樹欲靜,而風何曾止息?親恩,等不及我們功成名就的“來日方長”!
回程列車載著沉甸甸的感悟飛馳。窗外綠野如詩,院中老槐虬枝搖曳,似在訴說:生命中最該承接時間甘露的,從不是冰冷的績效數字,而是父母為我們空懸太久的手心——那里盛著的,是比任何海綿都更深沉的愛之淵藪。
自那日起,我手機置頂的,不再是喧囂的工作群,而是“每周三晚八點:故鄉專線”的無聲諾言。當母親的笑語暖透耳廓,當父親在鏡頭前展示新打的棗木拐杖,我終于徹悟:所謂“擠時間”,不過是靈魂蘇醒后,自然流向生命源頭的清溪。
愿天下為人子者,皆能以愛為名,在奔涌的歲月之海中,為那兩雙殷切守望的眼眸,舀起一瓢名喚“陪伴”的活水。
莫待根脈枯朽,方知清泉猶溫。
作者簡介
鄧軍強,作者系作家、書法家、社會活動家;中國新聞文化促進會新時代黨建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
責任編輯:吳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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