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縣的山坳里,土墻屋像一群蹲在坡上的老人。黃泥夯成的墻被雨水沖出深淺不一的溝壑,像極了掌心的紋路,每一道都藏著日子的重量。木格窗欞蒙著經年的煙塵,陽光斜斜切進來時,能看見無數塵埃在光柱里浮沉,慢悠悠的,像這里的時間。
住在這里的,多是五零后、六零后。張嬸總在院門口的老梨樹下擇菜,竹籃里的豇豆帶著晨露的濕意,她的手指關節粗大,是年輕時侍弄莊稼、后來在城里工地搬磚留下的印記。
"出去闖過的,才知道土屋的好。"她擇菜的動作不緊不慢,聲音被風揉得軟乎乎的,"那年在東莞的電子廠,機器轉得人頭暈,半夜躺在工棚里,總聞著一股機油味,想家想得直掉淚。"
李伯的故事更具體些。他的堂屋里掛著個褪色的帆布包,邊角磨出了毛邊,拉鏈早就壞了,用根紅繩系著。"這包跟著我跑過三個省。"他抽著自卷的旱煙,煙桿是山里的老竹做的,銅煙鍋亮得發光,"三十歲那年去山西下煤窯,塌方時被埋了半截,腿上留了疤;四十歲在西安的建筑工地,腳手架倒了,差點把命丟在那兒。"后來他揣著攢下的幾萬塊錢回來,把漏雨的屋頂重新苫了彩鋼瓦,又給土墻糊了層新泥,"回來那天,往床上一躺,聞著屋里的煙火氣,聽著窗外的蟲鳴,眼淚唰地就下來了——總算到家了。"
他們說,住這樣的土屋,心思像過了佛光一樣。這話初聽玄乎,蹲在門檻上看半天就懂了。
清晨的霧氣漫過田埂時,土屋像浮在云里,屋檐滴下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嗒、嗒"的,敲得人心頭發顫;日頭正中,院子里,各種果木樹在陽光下晃著樹葉搖著果實,風過時,嘩啦啦地響,像誰在低聲說話;到了傍晚,炊煙從煙囪里鉆出來,先是直直的一縷,很快被山風扯成薄紗,漫過屋頂,和遠處的暮色融在一起,連空氣里都飄著柴火的暖香。
在這里,日子是有形狀的。屋檐下堆著柴火,整整齊齊的,是過日子的形狀和魂魄;窗臺上曬著的各種能吃的干貨,皺巴巴的,是春夏秋冬的形狀;墻角也堆著的各種蔬菜,干鮮不一,是煙火氣的形狀。更重要的是,心是安穩的。不用追著公交車趕點,不用盯著老板的臉色做事,清晨聽著雞叫起床,傍晚跟著日落歇工,土屋的墻像有魔力,把外面世界的慌張都擋在了門外。
只是,墻上的裂縫越來越多了。去年冬天,西頭的老王家土屋塌了半間,他兒子從縣城回來修,站在廢墟前直皺眉:"爸,搬去縣城住吧,這破屋子遲早要塌。"老王沒說話,蹲在墻根下摸了摸那些帶著體溫的黃土,眼眶紅了。
年輕人大多是不愿回來的。張嬸的孫子在西安讀大學,暑假回來待了三天就吵著要走,說這里沒有WiFi,晚上黑燈瞎火的,悶得慌。李伯的兒子在省城開了家小超市,每年春節回來一次,車停在村口的公路上,不肯往村里多開一步,嫌路不好走。
有次雨后,我跟著李伯去看村東頭的老井。井臺的青石板被踩得溜光,井繩在轆轤上勒出深深的槽。"這井,三輩人喝過。"李伯彎腰舀起一瓢水,遞過來,"你嘗嘗,甜的。"井水涼絲絲的,帶著土腥味,喝下去,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熨帖了。他望著遠處的山,忽然嘆了口氣:"再過十年,還有人回來嗎?"
風從山野里鉆出來,掠過土屋的屋頂,草屑簌簌地落。老梨樹上的葉子晃了晃,有片黃葉子慢悠悠地飄下來,落在張嬸沒擇完的豇豆上。遠處的公路上,一輛汽車鳴著笛駛過,聲音越來越遠,最后被山風吞了進去。
土墻屋依舊蹲在那里,沉默地看著日升月落。它們知道,自己終將成為山的一部分,就像那些回來的人,終將成為土屋的一部分。只是,當最后一個熟悉土屋溫度的人離開后,這里的塵埃,還會像現在這樣,慢悠悠地在陽光里跳舞嗎?
作者:張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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