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軍醫許滿秀給自己辦了一場生前告別會,原本告別會定在80歲生日那天,因為老伴去世而延期到了第二年。據說,她原本想要現場擺一個棺材,棺材里堆滿鮮花,她躺在鮮花之間,因為難度過大而作罷。許滿秀沒有邀請親人,也沒有叫街坊鄰居,來的都是廣州十方緣志愿組織里的志愿者,還有紀錄片《最后的,最初的》導演羅率。她的舊照片被剪成一個視頻在現場播放。最后,每個人都上前擁抱了她。
散文家史鐵生曾經說:“死亡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生老病死,是每一個生命必然的經歷,也是媒體的老生常談。從養老模式探索到人道主義關懷,中央民族大學融新實驗室對臨終關懷相關報道進行梳理,
現象、問題、實踐,幾乎每一個角落都已經被媒體報道過。那么,這樣的日常選題還有哪些可做的空間?什么樣的切題角度才能給讀者提供一些認知增量?當材料瑣碎或者貧乏時,怎么寫出一個更好的故事?
本篇稿件復盤,我們對話極晝工作室作者魏曉涵,一同探討如何從“老生常談”中關注到臨終關懷志愿服務者這一群體,打撈出一群中年人用自身創傷與自我和解澆灌出的獨特生命視角。
作者介紹:魏曉涵,極晝工作室作者,曾就職于北青深一度。
代表作品:
本次復盤稿件為
以下根據魏曉涵的講述整理。
Q:面對紀錄片《最后的,最初的》的同題報道,你是怎么切入臨終關懷這個話題的?
A:首先要尋找同行報道的空白點——是進一步探索選題的方向。和編輯討論其他媒體的報道后,我們發現這些報道對江文勇和許滿秀的故事展開不多,背后仍存在挖掘的空間。其次這類話題媒體寫過很多,我之前多多少少也接觸過,積累過一些經驗。具體到這個選題,在專業知識方面做案頭工作固然重要,但我們優先的需要判斷的是,故事本身是否足夠有延展性,才能判斷選題是否成立。所以我是先向公益組織負責人匡勝利簡單了解了幾個志愿者的故事,聊完故事之后,我感覺選題可以做下去——故事的邏輯成立且豐滿動人。
Q:為什么最開始選定的采訪人物是許滿秀和江文勇,而不是對“臨終關懷”認知更系統的負責人?
A:簡單來說是因為他們身上的故事恰好能夠承載更大的社會議題。在臨終關懷的選題上,相比于探討制度的差異,我們可能對這個人或者對這個故事感興趣,這是也是我們判斷是否能開啟一篇報道的契機。當然前提是它恰巧又囊括臨終關懷里值得深入探討、沒有太被關注到的主題。這也是極晝的調性,從小切口出發、自下而上的操作流程,而不是一個很宏大的議程設置。
稿件案頭準備工作梳理
面對一個被寫“爛”的話題,魏曉涵繞開同題報道的范圍、定下初步方向后,又遇到了框架必須重新調整的情況。起初,魏曉涵想要探索的人是許滿秀,挖掘她成為十方緣志愿者后,如何看待丈夫的離世、如何看待自己即將消逝的生命等等。這樣的故事相對完整、有張力、有高光,但魏曉涵碰到了兩次挫折,不得不放棄這個方向:第一次受挫是在和匡勝利的采訪,魏曉涵了解到老人已經去世,無法獲得一手的信息;第二次是外圍采訪效果不好,無法達到預期目標。
由于故事性和張力難以實現,魏曉涵決定改動稿件方向。
Q:在既定的方向無法實現的情況下,修改的關鍵在于什么,依據什么進行修改?
A:在我們的報道中,和預判不符合的狀況常常發生。因為采訪就是一個不斷獲得信息,不斷重新調整判斷的過程。關鍵在于什么打動了你。通常來說,無論是什么選題,親臨現場或者和采訪對象交流依舊能給人一些新的認知。在和匡勝利等人溝通時,我意識到臨終關懷志愿者大多都是中年人,他們自己經歷過生死的哀傷之后,再去做臨終關懷。一方面,他們自己有很多關于生死和哀傷的課題需要化解,另一方面,他們也在這個過程中跟一些其他的陌生人產生了連接。這條邏輯就是新的寫作方向——經歷生死后,這群中年人走進臨終病房。基于這個方向,我就需要采訪“更多”的志愿者,將一開始的個人故事轉向群像敘述。
Q:你是如何尋找到足夠多的采訪對象的?
A:我采取的是“滾雪球”方法,就是找到一個人之后,讓他幫你推薦下一個采訪對象。例如紀錄片導演和部分志愿者就是通過匡勝利找到的。由他介紹的采訪對象一方面有較為豐富的個人故事、具備一定的表達水平,另一方面受訪者也會對我更加信任。有的采訪對象是志愿者推薦給我的。
Q:怎樣建立這種“值得推薦”的信任感,使得采訪對象愿意推薦更多的潛在受訪者?
A:建立起讓采訪對象幫忙推薦的關系依賴雙方的交流感受,采訪不是一個生硬地對著提綱自顧自問下去的過程,而是有來有往的,保持真誠,這樣對方也會更信任你。在和采訪對象的對話中,可以對作推薦的中間人說清楚自己的需求(找什么經歷的人),詢問他還可以有什么類型的人能推薦,可能會有新的意想不到的合適人選。在采訪完幾位志愿者后,我感覺到稿件還需要一個女性視角——基于男性和女性的觀察和感知方式、與臨終病人的相處方式、溝通方式不一樣的情況。告訴了匡勝利這兩個訴求后,他向我推薦了曾萍。最后聊下來,曾萍確實很符合需求。整體來說,采寫前應該建立好稿件框架,并根據現實情況及時調整。
Q:如何訓練自己在采訪中追問細節的能力?
A:一是需要發揮自己的想象力,這里的想象力指的是在聊到具體的場景或某個情節時,需要將自己代入某一方,憑借案頭工作、生活經驗、閱讀積累等,想象對方在此場景下會發生什么、經歷什么、有何反應等,這些設想可以成為和受訪者交流、探索的好奇點。
二是在采訪時候保持放松狀態,可以把采訪當做一種閑聊。當采訪者表現得嚴肅時,對方也會很嚴肅,但當對方處于放松的狀態下,進入到其故事的節奏時,可能會講出沒有設想到的細節。因此,你可以不用刻意以記者或者采訪者的身份自居,不如把對方視作朋友,以好奇狀態開啟對話,或許會有意外收獲。
比如我們想知道的是一個經歷過生死的人在進入臨終病房后的一些觀察,以及這個經歷對他的影響。那就在這句話的基礎之上進行搭建:他當年經歷生死時是什么樣子的,當時的環境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怎么去處理他的哀傷情緒的;在什么狀態之下成為臨終關懷志愿者,怎么進入的,他當時帶著什么樣的困惑,跟這些人怎么相處......在框架基礎上去建立你對他的好奇,你能想象到的關于他的所有的故事、經歷感受、反思,凡是你能想到的,在采訪時間和條件允許的情況之下都可以問一遍。
Q:在采訪過程中,有沒有一些對你觸動很深的故事?
A:有一個和曾萍同齡的癌癥病人,他在生命最后階段不愿意麻煩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和到場的志愿者,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都是自己去打水的,只是找人幫他洗了個澡。這種生命狀態讓我意識到,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需要在最后時刻與人產生連接才能獲得慰藉。可能對一些人來說,獨自走完最后的路程,就是他們的圓滿。
原文中對于癌癥患者的描寫
在寫這類話題稿件時,我們可能容易陷入一種單方面的傾向,擴大“陪伴”的價值,但事實上,可能像這種拒絕別人的幫助的生命態度,也有其獨特價值。它提醒我們,陪伴并不一定總是有意義的,有的人可能是不需要陪伴的。
Q:你在寫作這類話題時,是如何把握它的敘事基調的?
A:我不會太喜歡用很煽情的方式去面對這類話題。當情感很濃烈的時候,我就把筆調稍微往回收一收。在采訪江文勇時,有兩個點讓我印象很深刻:一是江文勇待過的關懷室的場景,其中一些細節太過刺激和激烈,帶給人一種獵奇的感受。在寫作時,我選擇舍棄掉這些細節,轉向去寫“一些冰涼的手”“不停顫抖的身體”。我覺得這樣已經能就已經能夠釋放出一些信號,又不會讓讀者感到不適。如果把那些太drama的東西放進來,反而會讓注意力跑偏,影響稿件的基調,也對逝者不太好。
原文對關懷室的描寫
另一個是江文勇提到他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母親。江文勇開網約車維持生計時,只能通過攝像頭觀察家中母親的狀態。在他回家后,往往會是一片混亂。關于這些混亂,江文勇講述了許多細節,但我覺得這些細節往往過于私密且不忍直視。出于對當事人尊嚴的保護,我可能會做一些考量和處理,酌情寫出來。
文章遵循著簡單的邏輯,第一部分聚焦志愿者自身經歷,第二部分描述他們走進臨終病房后的所見所感,第三部分探討在臨終病房中與他人的連接怎么反作用于其自身生命,最后一部分則圍繞他們如何與自己的生命道別展開。
Q:您認為這篇稿件寫作的難點在哪里?
A:難點在于,稿件對每個人的故事呈現得有限,但前期收集的資料卻很豐富且重復性高——每個人都能講述出很多在臨終病房印象深刻的人物、相處時發生的故事以及具體的場景細節。但并非所有感人細節都能納入文章中,人物詳略的處理就成了一個麻煩問題,如確定由誰來開篇,誰作為線索人物,某些人是否出場、出場分量如何把控,甚至需要思考有些人出場頻率雖高但故事性不足,是否會使人物設定顯得過于工具化等等。
Q:初稿和終稿的差別主要體現在哪里?
A:初稿是將曾萍和她養父的故事作為開頭,因為曾萍故事最完整,能很好地展現志愿者如何經歷家人離世,呈現出主題。但在與編輯的討論中發現,她的家庭關系太復雜,有親生父母的離世,也有養父母的離世,解釋起來太繁瑣,需要經過大量鋪墊才能緩緩流淌出來,就容易使文章顯得拖沓,缺乏開篇應有的吸引力。
而相比之下,許滿秀的故事有很多亮點和高光,再加上她從去經歷親人的生死到自己面臨生死的過程也比較完整,就具備天然的敘事張力。出于讀者閱讀的考慮和素材的特點,終稿就將她的故事作為開篇,并且她也可以成為一個線索人物,情感沖擊力更強一些。
Q:對于線索人物許滿秀的故事,在沒有辦法采訪到當事人的情況下,如何保證內容的真實性?
A:可以向與許滿秀有交集的人做交叉印證。這也是這一類細節核實需要注意的點。比如通過他們還原許滿秀的故事,就同樣的一個場景、故事會問不同的人。以文中提到的生前告別會為例子,他們現場擁抱,誰流淚了或者講了什么內容,每個人我都會問一遍,這樣一些能交叉印證又不出錯的細節就可以寫到稿子里面。
Q:稿件中,曾萍的故事被放在了結尾,這個是怎么考量的?
文章結尾
A:終稿以曾萍和母親的溫暖片段收筆,主要是想讓整個故事沒有那么沉重。在許滿秀阿姨舉辦生前告別會這一高潮結束后,故事逐漸進入尾聲。而結束也是一個新的開始,曾萍關于媽媽的回憶相對比較溫暖、明亮,給人一種不會沉溺在悲傷中,而是在繼續向前走的感覺,讓人沒有遺憾。
Q:這篇稿件和同主題稿件相比,它的獨特性在哪里?
A:盡管都是同題報道,但不同媒體會有自己各自關注的角度。有的稿件可能重點是在紀錄片《最后的,最初的》本身,有的創作重點在呈現哀傷,有的重點關注可能是在說這個公益組織的負責人,有的報道可能會更看重專業性——探討臨終關懷病房在國內的一些現狀,進行中外對比,剖析如何處理這種親人離世的悲傷,以及志愿者所能發揮的作用。每一個報道都在豐富這個故事或主題的多元面向。我所在的媒體可能就是提供了一個故事的角度,這個也是我們比較常見的一種切入方式:從人的故事,從個體的故事去講更大的主題。
Q:對于讀者來說,“從個人故事切入更大主題”為何具有吸引力?
A:我個人認為是在于故事的傳播,它會在大眾層面上更方便傳播,也可能跟讀者相對來講會離得比較近一些。在別人的故事、別人的生命經驗里面,讀者能看到自己的處境,或者是對自己的一些思考。很可能同一個故事,不同的人能在里面看到不同的部分和不同的自己,這可能是故事跟其他類型的報道相比的一個差別吧。
Q:你是如何看待這個臨終關懷這個話題?
A:其實這個算是一個比較常規的話題,我的經驗是,不要隨意放棄一個你看上去很陳舊的話題。我們好像一年又一年在重復地寫一些同樣主題的故事,但是這些故事永遠有讀者關心,因為永遠有人在經歷這些東西,或者是永遠有新鮮的讀者出現。
同時又需要從這種主題上去挖掘一些新的內容來,這可能是建立在個人,或者是一群人的故事之上,或者是一個專業知識之上。我覺得只要是主題能夠給人帶來思考的,或是在你的職業經驗里面,覺得它有能夠去呈現的價值的話,那就是需要努力去發掘的。從臨終關懷這個話題出發,選擇寫一群中年人走進臨終病房和選擇寫一個高材生怎么去做公益,從這兩個不同的角度就可以看到文章帶給人的這個思考是不一樣的,這也是讓這個故事、這個主題或者這個事件更豐富的一個方式吧。
系列統籌丨黑佳慧 黃柏涵
作者丨李慧凝 肖露荷 孫 然
編輯丨吳浩旖
值班編輯丨劉孜妍
編委丨葉沛琪 陳琳琳
運營總監丨溫泓燁 梁 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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