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稈地里的“手藝返潮”記
暑假頭一遭往大姐家鉆,剛進門就瞅見大外甥兩口子往三輪農用車里塞肥料和農具薅盤——這物件的木柄磨得發亮,是薅甜稈草的老伙計。我湊過去拍胸脯:“這活我熟!記得不,三十年前,你和你爹經常到我家薅草——那時,我家地多,全憑幾個姐夫和大一些的外甥來幫工。
大外甥咧著嘴笑,露出兩排被曬得黝黑的牙:“大舅你可別吹牛,這甜稈苗剛尺把高,嬌氣著呢。”
我偏不信這個邪。抓起薅盤時還挺得意,手腕一轉,嘿,不對勁兒!那薅盤跟我有仇似的,要么深了,連苗帶草一塊兒掀起來,甜稈苗委屈巴巴地躺在土里,跟被拔了根的雞毛似的;要么淺了,草葉倒是劃下來幾片,草根還在土里扎著,跟沒事人似的晃悠。手往前伸,腳跟不上;腳往前挪,手又慢了半拍,活像個剛學走路的娃,渾身關節都在跟我慪氣。
沒一袋煙的工夫,汗就順著額角往下淌,流進眼里澀得慌,滴在地里洇出一小片濕痕。后背的褂子早黏在身上,像貼了塊浸了水的粗麻布。腰更不消說,彎著彎著就直不起來,想挺一挺,骨頭縫里跟塞了沙子似的,咯吱咯吱響。我一邊抹汗一邊嘀咕:“三十年不摸這玩意兒,手藝咋還返潮了?”
大外甥媳婦在旁邊哧哧地笑,她薅草跟小雞啄米似的,蹲在那兒挪得飛快,薅盤一挑一旋,草就蜷成團滾進竹筐,甜稈苗愣是一片沒傷著。大外甥更不用說,他在前頭開路,薅盤舞得跟風車似的,嘴里還哼著小調,手上的繭子比老樹皮還厚——這兩口子是真能下力,家里種著四五畝甜稈,還開著個小酒坊,屋后的蜂箱擺了一長排,忙得腳不沾地,倒像兩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嗡嗡嗡地圍著日子轉。
正琢磨著該怎么找回點面子,天忽然就變了臉。西邊的云跟被墨染了似的,“轟隆”一聲雷,豆大的雨點就砸下來了。我們跟被趕的鴨子似的,抱著竹筐往地頭的草棚跑。剛鉆進去,雨就下得跟瓢潑似的,棚頂的茅草噼里啪啦響,渾身的汗被雨水一沖,涼得人一激靈。
“這老天爺,怕不是嫌我干活慢,故意給我放假?”我抹著臉上的水笑。
大外甥媳婦擰著衣角的水:“大舅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它是怕咱中暑。”
雨歇得快,太陽一冒頭,地里的水汽就往上蒸,熱得像個大蒸籠。我們剛把薅盤重新攥在手里,后背的汗還沒浸透褂子,西邊的云又黑壓壓地壓過來了。得,又得跑。
就這么著,一上午三進三出。我們跟地里的甜稈苗似的,被太陽曬得蔫頭耷腦,又被雨水澆得精神抖擻,再曬,再澆……我瞅著天上的云,忍不住罵:“合著老天爺是純不想讓我勞動改造啊!”
歇腳的時候,大外甥遞過來一瓶涼白開。他比我大十五天,小時候在村里,我們倆光著屁股摸魚,爬樹掏鳥窩,模仿電影里鐵道游擊隊員爬火車——沒有火車就把房屋墻皮當是火車皮。好得能穿一條褲子。那時候他就比我能干活,割豬草總比我多背半筐。
“大舅,你現在是動嘴的,哪能干這動手的活。”他喝著水,眼神落在遠處的甜稈地里,那片綠乎乎的苗被雨水洗過,亮得晃眼。
“你才動嘴呢,”我懟他,“我當年薅草可比你利索。”
他笑了,笑聲里帶著點粗糲:“那是當年。我在外頭干建筑的時候,扛鋼管爬腳手架,以為能一直干到爬不動為止。誰知道上了年紀,工頭就不愛要了。回來種甜稈、養中華蜂,倒也踏實。”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薅盤的木柄,“小打小鬧,掙的夠吃喝就行。就是……你看這地里的活,咱這代人還懂,知道啥時候下種,啥時候薅草,二十四節氣倒背如流。等咱入土了,這些甜稈苗,還能指望誰來侍弄?”
風從甜稈地里鉆過來,帶著點青嫩的甜氣。我望著遠處連綿的田埂,手里的薅盤忽然覺得沉了些。大外甥媳婦已經又蹲在地里了,薅盤碰撞的輕響,跟遠處蜂箱里傳來的嗡嗡聲混在一塊兒,倒像是給這土地哼的小調。
我重新彎下腰,這次手和腳好像順溜了點。薅盤挑起來的草葉上還掛著雨珠,陽光一照,亮閃閃的。或許手藝返潮不怕,怕的是這地里的活計,有一天真沒人能接得住了。
這么想著,腰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作者:張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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