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煌,1982年畢業于成都科技大學工業自動化專業,1982-1986年在北京石油化工研究院工作,1989-1992年在西南交通大學計算機工程系任教。1993年赴加拿大留學,畢業后在加拿大工程公司和石油公司工作。現居加拿大卡爾加里市。
原題
屈大哥
作者:舒 煌
我1978年考入成都科技大學工業自動化專業,因為省招辦耽誤了我的材料,我入學比別的同學晚了整整一個月。
進校時,本班的同學早都有了自己的寢室,我被臨時安排在同一學生宿舍樓二樓的一間獨住。這個房間和別的寢室大小相同,原來大概是預備做會議室用的,為我搬來一張上下鋪和一張與其他寢室一樣的四人用的粗笨大桌。
房里連燈線都沒拉,輔助員張老師請來同班的一位老大哥把燈裝上。他檢查線路時不拉電閘,只用手指彈一下線頭,說要有電手指就麻一下,但不會觸電。我雖然學的是自控專業,當時連燈泡都不會裝,對他帶電操作的手藝欽佩不已。張老師介紹他叫屈冰。他是我見到的本班第一位同學。
我在這間大而空的寢室里孤零零地過了一學期。那時頗有幾個同學羨慕我獨住一間大房,可我偏偏不能禁耐寂寞,也覺得這樣獨處不像大學生活。
第二學期一開學,張老師告訴我必須要搬到樓下和同班同學同住,她說已和206室的同學說好,還說該室的張榮德、屈冰兩位老大哥都很通情達理。我早就不想獨住,第二天興致勃勃地搬了下去。
我們的宿舍樓是矩形的三層樓,中央走廊,兩邊是結構相同的矩形寢室。每間屋靠墻角放置四張上下鋪,靠內墻的兩床間各有一個比行李箱略長的空隙;屋的中央從外墻窗口開始縱向連擺著兩張和床等長的矩形四人桌,既作餐桌又作課桌,桌子窄沿離門有兩個門寬。桌兩旁要是坐上人,一間屋就擠得滿滿了。
按標準,每屋當住七人,一張空鋪用來放行李箱。我插進前,206寢室已有張榮德,屈冰,張洪志,李茂平,馬文超,黃曉春,喬治等七位,為容納我,他們必須把箱子轉放在兩床之間的縫隙里或床下,本來就很小的旋轉空間又變小了許多。八人一室,可能是全校唯一特例,我不知張老師如何做通他們的工作的。但我當時年輕,并沒有考慮許多。
我們1978級工自專業共有41名男生,9名女生。學生由三種人組成:文革間(1966、1967、1968年)的高中生(即所謂老三屆),如我一樣的應屆生,以及下過鄉或者參加過工作的中間年齡段。這是我們78級以及整個所謂新三屆(77、78、79級)的獨特結構。我們班的老三屆是全年級最多的,共有八九個,每個男生寢室都插了一兩個,因此每個寢室都有了“孩子王”。
稱他們是“孩子王”并不過分,例如我們幾個班干部全是老三屆:班長段明,學習委員劉寧遠,生活委員周榮輝。這還只是表面現象,更重要的,他們是班上的“精神領袖”或“精神向導”。張榮德和屈冰兩位就可謂是我們寢室的“無冕之王”。
張榮德和屈冰都是共和國的同齡人,張比屈稍大。張來自四川省糧食局下屬的汽車大修廠,屈是金口河814廠的儀表工。兩人不僅閱歷豐富,知識面廣,而且成熟老道。稱他們老道,不僅表現在他們辦事的經驗和能力,待人接物的方式,也表現在他們對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總能表達出一番個人見解。這一點,不僅是我們這些未經世面的應屆畢業生,就是那些中間年齡段有些社會經驗的同學,也無法比擬。所以,他倆談天說地的時候,我們只好洗耳恭聽。我們直呼他們是大哥,他們則像是長者。
張和屈對事物常有共同愛憎,因此非常投緣,感情極好。他倆在同一上下鋪,屈上張下。兩人都吸煙,屈的煙癮很大,常躲在自己蚊帳里吸,他的蚊帳因此是黃色的。張大哥家在成都,經常回家;屈大哥家在外地,白天常躺在床上。他倆晚上從不去教室自習,只在寢室里看書,屈大哥則常躺在床上看,只在期末考試前,兩人雙雙到教室找個位置。在性格方面,張持重,屈率直。
屈冰原籍是北京,上學的時候還是單身。記得有一次我和他同看了孔捷生的一篇短篇小說《只因有了她》,講一個男青年愛上一個比他年齡小很多的少女,因為少女年齡太小不能向她表白,但發誓將在她長大的一天。我并不覺得小說多好。屈大哥似乎深有感觸,連說小說入情入理,我等無法理解。畢業前,屈大哥公布了女朋友,在寢室拿出她的照片。我沒有過去看,只聽朱仲說:“看著滿天真的。”屈大哥還說女朋友不介意他吸煙。
屈冰在電子方面特別善長。他說,學電子電路最重要的就是要背電路圖(像棋手背棋譜一樣);他自己就背過大量的電路。這當然與他的儀表工背景有關。不過他的水平超過了普通儀表工,因為很多儀表工讀不懂復雜電路。所以電子電路課——也是我最頭痛的課之一——對他易如反掌,考試根本不用復習。主講的雷老師對他非要欣賞,親切地一口一個“老屈”地喚著他。實驗課他剛好又和另一個高手楊洪耕——也是一位老大哥——分在一組,每次做實驗,我們還在忙著對照實驗指南一步一步搭電路的時候,他倆已經微笑著回師了。
屈冰樂于助人,幫人非常誠心,對我有過多次。畢業分配時,他對我也很關心。
屈大哥的個性,在班里算是比較突出的,最突出之處是他的“直”。
舉一例:有一個勞動周,輔導員告訴我們哪班先干完定額哪班就先休假。一聽有這好事兒,我班同學都鉚足了勁,一天就把全周的活干完了。大家歡天喜地地準備休幾天假,不料晚上張老師來到我們宿舍,讓我們發揚共產主義精神,幫助別班把活干完后大家一起休息。同學們一聽都炸了鍋,都覺得干的冤枉。屈冰直言不諱地對張老師說:“你們如此食言,是失信于同學!”
另一位老大哥李烈謨對辭委婉有度:“每班的工作量是一樣的,本班同學用了超負荷的力氣完成了任務,已經很累,現在很難再有體力幫助別的班。”張老師說不過幾位利口靈牙的老將,只好讓我班先休假。事后屈冰感嘆說:“還是老李會說話。”
這當然是成功的例子。他直言不諱,憤世嫉俗,抨擊時弊,蔑視下流,也都是優點。但他的直率有時傷于意氣,或引起不快。自然,誰都難免有意氣行事的時候,但作為老大哥,他要是稍稍謹慎會更好。不過,他是個很講“品格”之人,什么樣的品性需要堅守,他自有自己的主張。
我一直不了解屈大哥的家庭背景,直到畢業以后,才從馬文超那得知他的父親是二機部的總工,相當有頭臉的人物。他父親為把他從金口河弄出來,給他搞了一個武漢265廠的名額,但當時規定帶薪上學的必須回原單位,這個名額最終給了馬文超。這事是否引起過波瀾我不知,只記得后來屈大哥給我的信中有“人心不古”“李代桃僵”之類的話,表明著他為此事引發爭議的憤慨。
應該說,屈大哥是我同學中印象較深的一個,印象之最還是他的“直”,以及他的“過直”引發的沖突。但經過幾十年風雨滄桑,我對這樣的個性較為包容,因為它一望見底,即使有時引發不快,充其量還是"意氣"發泄,再糟糕也是明槍明箭,并不包藏禍心。而另一方面,在大學四年里,張大哥和屈大哥的“精神向導”,無疑對我和我們寢室起到了良好作用;他們的言行對我們也發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或許是老三屆同學們在我們班乃至整個78級發揮的獨特作用。
我畢業后分到北京石油化工研究院,除了和屈大哥通過一次信以外,以后幾十年沒有聯系。2019年初,我從加拿大回到北京約何建國等幾個同學聚會,才知道屈大哥也已搬了回來,可惜他身體欠佳未能赴約。
后來到唐山時我和他通了電話,知他患了腦梗。但他語氣頑強,說每天堅持走五千步,表現出與疾病抗爭的意志。從話中推測,他像是一個人獨住。我本想返回北京時去看望他,他卻婉言謝絕了。再下一次,2023年9月在成都寇家大院和同學聚會,張榮德給他撥了電話,我們寒暄了幾句。
幾天前,張大哥突然在群里發消息,說屈冰已于今年5月9日去世,我不禁百感交集。記得幾個月前還有同學在群里說2028年50周年紀念聚會一個不能少,但不幸又少了一位,而且是我多年來很想見到的一位。
他的執著,他與疾病抗爭的意志,將在我的記憶中永存。
2025年7月7日
于加拿大卡爾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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