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史學家,童書業(yè)是屬于那種心有靈犀、腦有慧根、悟性極高、才華橫溢型的。他早歲跟名師學畫有年,但終因“畫工有余,天趣不足”而未得馳名畫苑,不過,童曾畫過一幅“自畫像”,卻惟妙惟肖,天趣十足。在山東大學干部檔案中,我們查到了一份童書業(yè)1951年9月10日寫的“自傳”,——大概是在“思想改造運動”高潮期間寫的;其間,他對自己做了以下分析:
我現(xiàn)在信仰馬列主義,曾任馬列主義課程,思想作風上似比前提高。但缺點尚多:我的優(yōu)點是:①能服從真理。②對人還寬厚。③有相當天分。④讀書尚多。⑤在過去被稱為“刻苦耐勞”,但現(xiàn)在比起共產黨員來,相差很遠。⑥學問興趣很廣(我所研究過的學問,約有史學、美術、哲學、心理學、文學等,曾寫過二百萬左右字的學術著述)。⑦認真負責。⑧尚能改過。我的缺點是:①拘泥。②膽小,缺乏斗爭勇氣。③神經過敏。④易動感情。⑤個人主義。⑥名士派作風。⑦缺乏原則性。⑧不善社會活動。⑨常遷就人。⑩有時缺乏自信。
對多少了解童的為人的人來說,這幅“自畫像”簡直可以說太傳神了。看了這幅自畫像,一個長于讀書、拙于處世、血肉豐滿、蓬頭垢面的“書呆子”就站在你的面前。
“有相當天分”,看來童書業(yè)頗以此自負。這句自我評價的話,他的老師顧先生、他的老師的老師適之先生,大概都說不出口,因為這畢竟有點太難為情了,盡管他們二位也都“有相當天分”。但這句話出自童書業(yè)之口,沒有人會覺得突然,反覺得太自然了。因為童就是這樣一位質樸、本色和率真的人。對人對己都是如此。事實上也確是如此。童所具有的“相當天分”表現(xiàn)在許多方面,其中最為人驚嘆的是他超凡的記憶力。他6歲開蒙,由其祖父教讀《詩經》,從7歲至15歲,跟請的家庭教師先后讀完了《詩經》、《左傳》、《禮記》、《綱鑒易知錄》、《四書》、《書經》、《易經》、《儀禮》、《爾雅》、《古文筆法百篇》、《唐詩三百首》、《古詩源》、《公羊傳》、《谷梁傳》、《周禮》、《孝經》、《老子》、《孫子》等古籍。以上這些古籍,據說除《公羊傳》、《谷梁傳》、《周禮》、《孝經》和《綱鑒易知錄》等只是點閱外,其余的全能夠背誦如流,包括詰屈聱牙、極為拗口的《尚書》也能一字不漏地背出,而且任人隨意翻出一頁,任意讀一句,他馬上可以接著背誦下去。這些古籍里某個詞出現(xiàn)幾次他不用查立刻就可以告訴你。
他的老師顧頡剛說,近人的學術論著童看過一遍就能歷舉其主要內容和論點。所以,他做學問從不制卡片,因為他的頭腦就是極好的卡片柜,他可以在頭腦中對各書記載的某人某事進行比較分析,從矛盾處找出問題,經過嚴密的邏輯推理,便形成一篇獨具見解的文章。寫作前從不摘錄史料,寫作中也不翻查古籍,但引據的史料大都準確無誤。正因為有這種超凡的記憶力,所以他講課從不帶講稿。據他的學生說,每次上課他都是徒手而來,即席發(fā)揮,滔滔不絕,有條不紊,沒有多余的話,全憑嚴密的邏輯征服人。而且每當他講完一個大段落,宣布“好,今天就講到這里”時,下課的鈴聲也總是同時或在一兩分鐘內響起,遲早從不曾超過三分鐘以上,準確的程度不亞于鐘表。
童書業(yè)不但有過目成誦的本領,也有過耳不忘的能耐。在山東大學內外傳為美談的是:有一次,華崗校長為全校師生做社會發(fā)展史的報告,童坐在臺下靜聽。會后討論時老師們對報告的內容發(fā)生爭論,都認為自己記得準確,請他評判,他于是將華校長的話整段整段地復述下來,一點也不走樣,所以醫(yī)學院的師生要求補聽報告時,學校便請童書業(yè)去代為傳達:據說傳達時不但一字不漏,而且華校長講到什么地方咳一聲他也跟著咳一聲。
令許多人迷惑不解的是,他在記書上的超人的記憶力,到了記人、記路等事上就完全失靈了:據他的女公子童教英(1960年代初期山東大學歷史系學生)說:童自幼愛看京戲,尤好武打戲。到青島后,有時晚上也會外出看戲。青島的路依山勢而修,蜿蜒曲折而無定向。他到青島數年后仍辨不清路向。一次晚間從戲園出來走迷了路,只得到附近派出所去問路。派出所民警不相信眼前這位不修邊幅的瘦弱者是山東大學的教授,打電話到山東大學值班室,學校只得派車將他接回。 又有一天晚上,童書業(yè)闖進學生宿舍,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叫童書業(yè),是歷史系副主任,要回家認不得路了,請誰送我回去。”于是歷史系的學生孫達人恭恭敬敬送他回府。至于他不記人姓名的傳說也很多,其中說他老是記不住歷史系黨支部書記的姓,每次去系里,見了這位書記,總是問他“您貴姓”。與記性壞得出奇相映成趣的是,生活上馬虎、拙笨得也出奇,一切都需要人料理,從不修邊幅。后來成為他的長婿的黃永年,1942年第一次見他時,他才34歲,但頭發(fā)之亂、衣服之爛且臟已令人感到難以接受。解放前夕在上海,他一年四季老是穿雙半破的黑色膠底鞋,也讓當年的黃永年感到實在寒酸不堪。有一次黃永年陪他去私立光華大學宿舍去看呂思勉,走到半路他突然叫起來,原來褲帶斷了,黃永年一看,已爛得無法接。好在不在大馬路上,趕快到附近小雜貨店買了一條給他換上。據他的女婿分析,童外表臟亂差,主要還不是生活貧困所致,而是因為他把全副心力都用在學問上了,無暇顧及穿衣、理發(fā)這類題外之事。
1949年暑假后,童應聘只身前來青島山東大學任教,因一時無人料理生活,他到任兩三個月內,從未脫過衣服睡覺,帶來的行李卷也從未打開過,晚上就和衣睡在壁櫥里。從不沖抽水馬桶,也從來不知道自己洗腳。有一次去醫(yī)院說是腳疼,醫(yī)生看了看說,回去洗一洗、剪一剪就好了。他所最愛做的、最癡迷的就是讀書、作文和備課,在生活上一塌糊涂,在應付社會上也一塌糊涂,他女公子說他“那般絕頂聰明的頭腦……無論如何弄不懂人情世故,直至離開人間,對社會、對人的了解仍如赤子一般”。 他對學問大概太專注了,完全達到了那種物我兩忘、四大皆空的程度。
“神經過敏”,童書業(yè)自認為是缺點,勿寧說是他的一個突出特點。他女公子說他“自幼敏感,敏感到近乎神經質的程度”。 他在自撰的《知非簡譜》1912年條寫到:“據先父告余:是年因患肺炎引起精神病,類強迫觀念癥,經中醫(yī)治療,不久即愈。”13歲時,“復患強迫觀念癥,不甚劇。”到了38歲上,則“因體弱受刺激多,強迫觀念癥日趨嚴重”。39歲上,“強迫觀念癥大發(fā),進入正式精神病階段。然自知力甚強”。 這個時候,抗戰(zhàn)時停辦的上海市立博物館已正式復館,童的好友楊寬任館長,童就任該館歷史部主任。而此時顧頡剛也由大后方回到了上海,師生二人在因戰(zhàn)亂闊別8年之后得以再次聚首。
1946年5月9日,童書業(yè)、楊寬等人拜訪顧頡剛,于是顧的日記中便有了如下記載:“丕繩神經有病,常疑其稿子被人盜竊,雖理智知其不然,而此念糾纏彌甚。” 楊寬在他晚年寫的回憶錄中,更為詳細地披露了當年童強迫觀念癥發(fā)作時的具體情形:這時他已由“神經質”導致“強迫觀念癥”,害怕別人竄改他已經發(fā)表的文章和未發(fā)表的文稿,他把自己的文章和文稿用幾層紙包好和封好,要楊寬在這個封好的包上簽字和蓋章,他才放心。楊寬認為,“這是相信康有為等今文經學家所說劉歆竄改群經之說著了迷,已經發(fā)表的文章別人怎么能竄改?未發(fā)表的文章別人改了也看得出。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但是他一定要這樣做,這大概就是‘強迫觀念癥’”。
楊寬說,童書業(yè)雖然患有精神病,但是當他教書和寫文章時,頭腦是很清楚的,他常出口成章,下筆成文。他寫文章時,常請人代為執(zhí)筆,他口中一句一句地講,代筆者一句一句地記,就成文章。楊寬感到,童書業(yè)多才多藝,聰明絕頂,但是猜疑太過,就產生精神病。童的這種精神病對解放后的楊寬曾造成比較深的傷害,這是后話。
童書業(yè)自幼就敏感,而且敏感到神經質的程度。敏感,尤其是過敏的一個通常表現(xiàn),就是疑神疑鬼,疑心過重。在楊寬看來,這是童書業(yè)跟隨顧頡剛搞“疑古辨?zhèn)巍钡囊粋€因素。“疑古”的結果,尤其是懷疑劉歆遍竄群經的結果,反轉過來,又加劇了童原有的病情。
童的女公子對乃父這時的病情作了這樣的描述:抗戰(zhàn)期間,處于顛沛流離中的他還承擔著一家五口的生活重負,尤其1945年之后,物價飛漲,雖然顧頡剛將她姐妹三人及她母親安置在蘇州祖籍居住,但生活的沉重壓力仍使他精神瀕臨崩潰。1946年經人介紹,認識了上海著名精神病學專家粟宗華,交談之下,大為欽佩,于是自己也去研究心理學和精神病學。他真是聰明絕頂,到1948年,不僅發(fā)表了這方面的論文,而且寫成《精神病與心理衛(wèi)生》一書,用筆名由中華書局出版。1949年以后到青島,曾給山東大學醫(yī)學院附屬護士學校講“護士心理學”,吸引了不少醫(yī)學院學生聽課,課堂由小教室換大教室,大教室換小禮堂,成為當時青島醫(yī)學界轟動一時的新聞。據說,1949年后,他又接受了蘇聯(lián)的巴甫洛夫學派的觀點,繼續(xù)研究精神病學,尤其是強迫觀念癥。不僅研究,他還給遠近慕名而來的人治療強迫觀念癥,且有一定療效。1967年末,他到濟南一女工家中為其治病,天氣突變,歸后染上感冒,又轉為肺氣腫。在當時那種動亂的背景下未得及時治療,遂于次年元月8日凄然離世。在他女兒看來,她父親“生命的歷程是在與精神病學有關的事件上走到終點的”。 而且據說童“生前極為苦惱之事”,就是他在“心理學和精神病學領域的研究鮮為人知”且“不被人理解”。
童書業(yè)真是多災多難,不但患有精神疾病,身體亦自幼羸弱多病。如同其家人所說:終其一生,從未見他強壯過,尤其逝世前幾年,他的肺結核病復發(fā),左肺已爛成一個巨形孔洞。看著他為著一個個課題,連續(xù)伏案寫作,甚至通宵達旦,然后洗把臉,喝杯牛奶又精神抖擻地去上課,不論什么人都難以想象,如此瘦弱的身軀,怎么會蘊藏著那么旺盛的學術生命力!
就是帶著這羸弱的身體、過敏的神經、卓絕的理解分析能力、超常的記憶力和對先秦古籍爛熟于心的舊學根柢,童書業(yè)走向了顧頡剛。從已有的材料來看,童、顧在1930年代初相遇不是偶然的。1930年代初的顧頡剛,正處在一生聲望的顛峰上,那時的他如同一塊有巨大的吸引力的磁鐵,將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富含鐵質的讀書種子吸引過去。而童書業(yè)這顆讀書種子,在1930年代初正隨風飄蕩,正不知落在何處:貧瘠的山地?高寒的邊陲?豐饒肥美的沃土?他之被顧頡剛吸引,正所謂勢所必至。
選自王學典等著《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增訂本)》,山東大學出版社2025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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