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男人和女人,原是兩株并生的麥苗。根須在沃土深處纏纏繞繞,吮足了日月精華;莖葉在春風里舒展,搖出翡翠的新綠,搖出琥珀的金黃,搖出歲歲年年的光景,也搖出輩輩相傳的念想。
塬上的女人,同世間千萬女子一道,從母系社會的榮光里跌落,在漫長歲月里裹著枷鎖前行。那 “三寸金蓮” 的白布,曾是最沉的鐐銬,鎖了腳步,更縛了魂靈。可枷鎖終有斷裂時,圍墻也會塌作塵埃。走出樊籠的塬上女人,揣著骨子里的堅韌,在這片土地上活出了自己的模樣。只是根深蒂固如老樹的她們,看如今的年輕姑娘,總像風里的枝條 —— 鄉(xiāng)野有牽念,城郭有向往,半懸著,落不踏實。那些未成年的少女,早把根須挪進了城里,忘了土地的腥甜,鄉(xiāng)村于她們,成了書本里的詩,地圖上的遠方。多年后故土能不能牽住她們的衣角,還得看那對想往高處飛的翅膀,愿不愿回頭。
晨曦還沒扯開夜色的最后一縷紗,李子軒的女人已悄悄起身。灶膛里的火苗被她用麥秸輕輕引著,橘紅的光一跳一跳,映著她臉上的溝壑 —— 七十二載光陰在她臉上刻下溝壑,深的地方盛著霜,淺的地方浮著笑;手上的繭子硬得像老樹皮,卻偏生靈巧 —— 針線在指間打個轉(zhuǎn),鞋墊上便開出牡丹、游過錦鯉,斑斕的絲線像她心里沒熄過的燈,亮著對日子的熱望。
艱難年月里,她和李子軒是塬上兩棵并排的老椿樹,根在地下攥緊,冠在風里相扶。少油缺糧的日子,她總能從空蕩的糧囤里翻出驚喜:紅薯面摻著榆葉蒸成窩窩,蘿卜纓子腌出酸香,看著孩子們捧著碗狼吞虎咽,她喉頭動了動,把自己的那份又往孩子碗里撥了撥。那時最大的甜,是孩子嘴角沾著的面渣,是丈夫晚歸時帶回來的半把野棗。
如今老人早已入土,兒女各自成家,老兩口守著二畝果園過活。春里疏花,秋里摘果,日子清淡得像井里的水,卻在粗茶淡飯里熬出了甘味。兒女們隔些日子回來,提些肉菜零食,她總先掀開籠屜,把剛蒸的白面饃塞給孫子,盯著孩子躥高的個頭笑:“又長了半頭,快趕上你爹了。” 若兒女遇著難處,她和老頭子會連夜打開炕頭的木箱,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錢全倒出來 —— 那是牙縫里省出的碎票,卻能堆成山,壓得住兒女的難。
她的性子像塬上的酸棗樹,枝椏里藏著刺,卻從不輕易扎人。怨懟也曾在心里發(fā)過芽,可轉(zhuǎn)頭看到果園里掛著的青果,又默默掐了去。歲月教會她隨遇而安,知足是她揣了一輩子的暖爐,再冷的日子也能焐出點熱乎氣。她就像塬上流傳的老曲子,調(diào)子不高,卻把柴米油鹽的苦與甜,唱得有滋有味。
塬上的女人,從遠古狩獵時的箭囊,到如今果園里的竹籃,手里的物件換了又換,可骨子里的韌勁兒沒變。風從甘山頂上刮下來,吹白了她們的頭發(fā),吹深了她們的皺紋,卻吹不散掌心里的厚繭,吹不滅眼里的光。她們是田埂上的蒲公英,不與桃李爭艷,卻把種子撒遍每寸土地,自顧自地開花,自顧自地結(jié)果。腰桿是在無數(shù)次彎腰拾穗、起身扛犁中挺起來的,那是給日子的交代,也是給自己的尊嚴。
晨光從甘山頂上炸開時,像潑翻了金缸,頃刻間漫過塬上的草垛、果樹、土窯,再順著塬邊往下淌,給溝底的河、坡上的田,都鍍上一層亮。
素素不算年輕了,日子卻像剛掛果的蘋果樹,沉甸甸地墜著盼頭。丈夫在南方的工地上扎營,家里的十畝果園便成了她的戰(zhàn)場。春風剛吹軟枝頭,她就踩著露水去剪枝,剪刀在手里轉(zhuǎn)得飛快,廢枝落了一地,留下的芽眼鼓鼓囊囊,像憋了一冬的勁兒。追肥、疏花、套袋、打藥,太陽把她的皮膚曬成了熟麥色,雨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她抹把臉,繼續(xù)往樹底下鉆 —— 每滴汗砸在土里,都能長出個 “甜” 字來。
塬上的鄰里情,這些年像被風抽干了水分。早年間誰家蓋房,全村人扛著锨就來了,管頓飯就行,煙都不用遞;如今遇著事,先得問 “給多少”,少一分都挪不動腳。留在塬上的人越來越稀,有時雇人摘蘋果,出了價錢也湊不齊人手。素素咬咬牙,把攢了半年的錢取出來,買回輛電動三輪。從此,果園到村口的土路上,常能看見她歪著身子騎車的背影,車斗里裝著農(nóng)具、肥料,或是剛摘的蘋果,風把她的頭巾吹得獵獵響,像面不服輸?shù)钠臁?/p>
累了就坐在地埂上歇腳,風從果樹間穿過來,帶著葉芽的腥氣,想吹散她眉間的乏。她望著遠處的山,甘山的輪廓在陽光下泛著青,像幅沒干的水墨畫。視線越過山尖,想往更遠處探 —— 丈夫該在搬磚還是捆鋼筋?兒子在城里的工廠里,午飯吃的是饅頭還是米飯?他們像候鳥,冬天往城里飛,春天又捎回些零錢和牽掛,留她守著果園,守著空蕩蕩的家。
兒子的婚事是塊石頭,壓得她心口發(fā)悶。二十好幾的人了,去年帶回來個姑娘,眉眼清秀,可臨走時只說 “再處處”,便沒了下文。她常想起自己年輕時,像兒子這么大,已經(jīng)抱著娃在灶臺邊轉(zhuǎn)了。如今的娃們,心思像天上的云,抓不住。風又吹過來,掀動她額前的碎發(fā),她嘆口氣,這口氣混在風里,飄得老遠,不知道能不能落到兒子耳朵里。
秋風把蘋果吹紅的時候,塬上就浸在甜香里了。素素天不亮就起來摘果,筐子滿了就往三輪車上搬,車斗里堆起的紅蘋果,像座小山坡。她騎著車往收購點趕,輪子碾過石子路,咯噔咯噔響,像在數(shù)著日子。收購點前的隊伍排得老長,她把車停在隊尾,從兜里掏出饃啃著等 —— 賣蘋果的季節(jié),天不亮就起,月亮出來才回,腳底板磨出了泡,也顧不上挑破。
果香漫過整個秋天,成了塬上最實在的情話。你嘗嘗那蘋果,先澀后甜,皮有點硬,核卻軟,可不就是塬上女人的滋味?
回到家想洗手,擰開水龍頭,沒水。塬上早沒人彎腰去井里打水了,現(xiàn)在喝的是九龍溝抽上來的水,清得能照見人影。素素把水龍頭擰好,走到墻角的大水缸前,缸沿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木頭的紋路,是祖輩傳下來的。她拿起紅塑料瓢,舀半瓢水倒進盆里,水晃了晃,映出她眼角的細紋。掬一捧拍到臉上,涼絲絲的,想洗去一身的累,也想洗去心里的亂。
塬上的小院里,總見得著媳婦圍著老人轉(zhuǎn)。給婆婆梳頭發(fā),把熱好的粥端到炕頭,夜里掖好被角。簡單的日子里,愛都藏在這些細碎里:粥里多放的那勺糖,天冷時提前焐熱的被窩,說話時放輕的語調(diào)。
月亮爬上來時,素素坐在炕沿上發(fā)呆。婆婆已經(jīng)睡熟了,打著輕微的呼嚕。屋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思念像春蠶,在心里啃出密密麻麻的洞。想丈夫粗糲的手掌,想兒子小時候追著她要糖吃的樣子,想一家人圍在炕桌前吃飯的熱鬧。可她知道,丈夫在城里多掙一塊,兒子將來就能少受點罪。她守著這個家,守著果園,就像塬上的老窯,看著樸素,卻能擋住所有的風。
塬上的夜黑得扎實,靜得透亮。黑漆漆的夜幕下,有大地呼喚的聲音,悠遠悠長,像誰在哼著沒唱完的民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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